第15章 結語(1 / 3)

中國山水詩所成就的形色清暉空明、襟抱消融心靈安放、自然與性情互融互通的藝術烏托邦境界,在吸引國人的審美注意力、涵養國人藝術性情和精神境界的同時,也召喚著古往今來眾多論者探尋其中美的奧妙,破譯其中的藝術密碼。與以往論者研究山水詩鎖定以山水詩作品及其所形成的流衍軌跡——山水詩詩史為研究中心視閾求解不同,本研究嚐試另辟蹊徑,以“前史”的視野對山水詩進行溯源性的探索與考察。如果說既有的大量研究成果集中在對山水詩“去脈”——山水詩誕生以後的作家、作品與曆代風格流變軌跡關注的話,那麼,我們在本研究中則致力於探究山水詩的“來龍”——對山水詩誕生或者說山水詩誕生前詩類流變中的審美經驗進行集中清理。在方法論意義上,我們認為,在對研究對象進行全麵、準確的還原和把握的過程中,“來龍”與“去脈”二者不可偏廢,它們也許是無限逼近研究對象真實樣態的兩條同樣重要的路徑,尤其是對於研究業已以曆史形態封存的山水詩。從某種程度上說,對山水詩“來龍”的清理是一件更具前提性、基礎性的重要工作,否則很多研究或論斷就會成為不尊重曆史事實的、一相情願的主觀臆想。

在對山水詩前史的耙梳和董理中,我們的問題意識或者說學術視野是以詩歌文本中呈現出來的人與自然的基本感性關係——審美經驗為主線。在逼近研究對象的文本細讀過程中,我們清理出《古詩十九首》、行旅詩、公宴詩、遊覽詩、招隱詩、遊仙詩、玄言詩等七個詩類作為山水詩前史演進所經曆過的標誌性階段。因為在這些詩類中,審美經驗表現出大的躍遷與新變。此處需要說明的是,這幾個詩類稱謂中的審美經驗的變遷並不完全表現為均衡的、平穩的、漸進的演進關係,隻是為了研究過程中稱引方便而已。在昭明太子主持編選的《文選》中,按題材分類的22個詩類條目中有行旅、公宴、招隱和遊仙等,而在後世詩歌發展中具有重要詩史地位的《古詩十九首》當時隻是《文選》第二十九卷詩己“雜詩上”中排在第一的一組無名氏詩作的統稱。在該選本詩歌分類中並沒有出現我們今天所熟悉的玄言詩、山水詩兩大重要詩類。山水詩首次獲名出自相傳為盛唐詩人王昌齡(698—757)著的《詩格》中:“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秀豔者,神之於心,然後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玄言詩獲名則要晚得多,它是現代學者在研究六朝文學中對“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的一類詩歌作品所使用的詩類概念。後世公認的標舉為玄言詩和山水詩的詩類,在《文選》中是竄雜在行旅、遊仙、祖餞等詩類中的詩作遊離分子。這一方麵體現了當時詩體未分的雜合狀況,另一方麵表明了山水詩、玄言詩與這些詩類在源頭上的密切關係。但是,遺憾的是,曆代研究者對山水詩起源的清理沒有充分注意到這種客觀真實的曆史情境,根據局部的而不是整體的詩歌經驗,或者根據某一詩論名家的斷語,或者根據現代詩歌觀念,直接推斷得出山水詩起源於某一單獨詩類的簡單結論。這是一種簡單的、單維的直線思維方式,無法見出山水詩審美經驗的複雜、多元、曲折的來源。

因此,本研究所做的正麵努力是通過對山水詩前史中詩類審美經驗的清理,以見出這些詩類在朝向山水詩演進進程中所經曆的流變之跡和貢獻的美學質素,從本源上揭櫫山水詩的審美經驗與美學品格及其淵源所自。這也許有助於我們正本清源地對山水詩審美經驗以多麵向的觀照。

我們對山水詩前史的基本考量質素是審美經驗,即人與包括自然在內的客觀世界的感性契合關係。在研究過程中,我們不以孤立、靜止的原則看待這些詩類,而注重樹立和秉持一種動態、運動的視野看待審美經驗的變遷,也就是詩歌運動的觀念。借鑒杜夫海納對審美經驗的分析策略,本研究在山水詩前史研究中從視野上將審美經驗董理為兩個維度,即客體維度的審美對象——客觀世界(自然山水)和主體維度的審美主體——抒情主體及其情感意誌表現。對山水詩前史的詩類審美經驗之客體維度的考察,本研究嚐試從關注對象、場景氛圍(場域)和審美時空的轉換三個並列序列結構展開。對審美經驗之主體維度的考察,我們則是從主體應對外物的抒情方式和記錄方式兩個方麵進行。

在山水詩前史中,詩類關注對象是由社會人事經由池苑園林漸次轉到自然山水的“選擇性積累”的詩歌作品。《古詩十九首》和行旅詩中的關注對象是以日常生活的社會人事為主。不管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鬆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裏閭,欲歸道無因”,還是曹操《苦寒行》、《秋胡行》、王粲《從軍詩五首》等行旅詩都以社會人事為視點。因為,此期的創作主體往往為求仕、征戰或赴任等事功目的而奔走於名利與兵戎之途。行旅詩就是對這種社會人事變遷的寫照。此期,徐幹的《於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和潘嶽的係列詩歌的關注對象,已經出現較純粹的自然物象並形成景句。公宴詩和遊覽詩的關注對象主要是在西園(建安)、竹林(正始)、華林園(西晉)和金穀(西晉)等當時著名的池苑墅園中的物象。招隱詩和遊仙詩則由想象的自然轉到方外仙境再轉化為仙境山林化。到玄言詩,其抒情主體以自然山水為“道”的現實體現物,於是自然山水成為關注對象。

審美經驗客體維度之關注對象的變遷,實際上就暗含了場景氛圍的轉換,後者為前者提供場域與背景。這種轉換在山水詩前史的演進中是由社會周邊人事轉向遠離人寰的自然山水的。《古詩十九首》、行旅詩、公宴詩和遊覽詩中的審美經驗場域是世俗的周邊人事,招隱詩和遊仙詩中的審美客體開始與社會周邊人事間距化,由自然而方外再至仙境山林化,在玄言詩中走進遠離人寰的自然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