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死亡,本來就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恐懼死後不得安然,這簡直是比地獄的黑暗更甚一重!對此,我能與父親說些什麼呢?
我隻是主動要求替父親觀看風水選擇墓地,自報了一回奮勇。父親大首長似的說了一個字:
“好。”
世人都道穴在山,豈知穴在方寸間。欲求陰地好,先得心地好。大道理是明白不過,可風水之說卻是根深蒂固,影響巨大。所謂好風水,背靠龍山要擋風,龍形龍勢欲其嬌繞奔騰;穴前宜有好水彙合,水流充盈水勢洄還。兩翼要如何,視野應怎樣,要合於陰陽八卦,應適切地支天幹。我們家鄉那樣的窮山惡水,哪兒找好風水去?當然也可以豁達些看待,讓我們父子魂牽夢縈的故鄉,又能說哪一處不是好風水呢?
依我無師自通的風水觀來說,陰宅陽宅,道理相通。生前看中一塊地方,背風向陽,環境不惡,覺著在此修建兩間茅屋居住安身頗為合意,那麼穴地便是此處了。父親深以為然。
孟春初夏時節,風和日暖。我陪了父親到我們村四外的山野裏遊走,順便參觀他苦心經營的林地,捎帶選定他百年之後的埋骨之所。家鄉的山山窪窪,父親在他的童年曾經走遍,我在自己的童年也曾經走遍,而今天是我們父子相攜第一次共同將它們走遍。
父親的林地都在那些邊坡野窪。有的梯田地塊窄小,一畝地能有三十多堰。個別地堰,竟隻能勉強種下兩棵樹。而哪道溝裏有多少塊地堰,哪塊地裏有多少株樹苗,父親一一指點細細道來,如數家珍。唉,幾年裏老人家侍弄這些樹木下了多大的辛苦付出多少心血啊!
我們走到山溝北邊離村半裏多地的一處山窪。這兒背風向陽,北邊西邊有山壁陡立環峙。扭回頭視野前方,是貫穿我們整個山溝的那道河漕,東西走向,發洪水時有山水向西奔瀉,平時一條官道明晃晃直通山外。河漕對過,一脈南山,山勢蜿蜒。有溝窪曲折,現山巒高低,更有滿坡灌木青蔥欲滴。哪道山坳忽地閃出梯田數塊,父親栽種的鑽天楊筆直聳立,已是蔚然成林。
何處黃土不埋人。心安樂處正是身安樂處。故鄉處處好景致,缺少的恐怕隻是愛心的發現。山壁回環處,慢坡隔年的荒草剛剛吐出嫩芽,黃綠相間仿佛一塊茸茸的地毯。我的心怦然一動。地勢略有上坡,父親恰也在此時乏累了,選了山根兒一塊草坪坐下。我指著父親坐下來的地界說:
“人選莫如自選,自選何如天選。你老人家的風水吉地就是此處啦!”
父親麵色一時凝重肅然。開始細細環顧此處風光。隻見背後主山蜿蜒如龍一直奔向溝外,坡窪盡處,山壁兀立環抱。紅崖底雖自古缺水,但此處山頭上有一眼山泉長年不涸。夏日雨季,旁側山崖瀑布飛瀉。眼前視界,橫看成嶺側成峰,樹木蔥蘢,煙嵐冉冉。青翠的坡麵上,點綴了幾筆赤焰般奪目的山桃花。即便以正宗風水論之,此處亦堪稱吉地。老人的麵容漸漸疏朗開來。
選定穴地,我和父親在坡前草地上對麵坐下來吸煙歇息。春日融融,天朗氣清。荒地上頭年的野草棉軟如氈,散發著幹草特有的清香。荒草覆蓋的地麵上,株株小草已頑強地伸出土表,隱顯幾許青春。群山環抱,鳥聲啁啾,遠處窪地傳來幾響催耕的鞭鳴,對麵梁上羊群如浮雲遊動。我和父親在大自然間比肩而坐,似乎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
父親喘勻了氣,抬手給我具體指點。幾株蒼鬆,那是誰家老墳;一處新土,又是哪位老人剛剛故去。而曆代先人的墳塋遠遠近近包圍著村莊,千百年來人們生息繁衍在這裏,生生死死原是一條綿延不絕的鏈環。在這樣一條鏈環麵前,任何道理和意義都消解稀釋於無。
老爺子忽就提起他的孫兒孫女,笑紋綻動。說他終於下定決心收山,是聽了孫女的一番話,收到孫子的一封信。我的一雙兒女畢竟長大懂事,知道替長輩分憂了。兩個小家夥都勸爺爺及時收山,安享天年。兒子信上這樣寫道:“我從來也沒有想望依賴爺爺的錢財,而唯望能夠繼承爺爺自強不息的奮鬥精神和一輩子樂善好施的可貴品格。”女兒則和爺爺這樣講:“從來也不曾有過指靠爺爺種樹收入百萬而不去奮發圖強的敗家子念頭,倒是爺爺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精神,成為了自己必定要繼承的巨大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