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老人與樹(8)(1 / 3)

父親本要種樹發家,因了意外災難而夢想破滅;而即便老太爺日後真個有錢百萬,孫兒孫女卻也不來指靠。為之老爺子就未免有些失落。但好兒不住爺房,是他講的。他教育了我,我又教育了自己的兒女。兒孫到底都是他的血脈遺傳的強種,老太爺又不免為之沾沾。

老爺子竟然記得“文革”中毛主席推薦的《觸龍說趙太後》中的話語,“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因而發揮道:咱家不要五世而斬,而要人才輩出! 比起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才更緊要。教育子弟們成人,原來不在於這幾萬苗樹的死活。老人高齡古稀,胸襟如此豁達,眼界如此高遠,令人感慨萬端。

在為父親選定的穴地旁邊,我想得更多。

人類代代繁衍而獲得永生,生生不已是我們的宿命。生生死死的鏈環傳遞到我這一代,這中間無疑有一種曆史的命定。我父親也許將是埋骨於家鄉故土的最後一節鏈環了吧。那麼,老爺子風燭殘年,千辛萬苦,慘淡經營,到頭來一場空忙,到底所為何來?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上一輩,傳承給我一些什麼?我又將把什麼留傳給下一代?

不經意間,聯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在大洋彼岸,有那樣一位作家,虛構出那樣一位打魚的老者。

我的父親,生活於現世此在的人間,他也垂垂老矣。盡管我由衷希望父親長命百歲,他畢竟已是時日無多。最終他將躺入我替他選定的墓穴長眠,來之於土地複歸於黃泉。墓草枯榮,碑銘無存。村中也許會留下一個傳說:

一位老人種過樹。樹,死了;人,後來也死了。

關於“老人與樹”的傳說,終將隻是一個傳說。

也許,並連這傳說也終將死去的吧!

——但也許,傳說終將不死。

有如誇父逐日,有如精衛填海。

吳剛伐不倒桂樹,他因而獲得永生。

表告

父親在2000年大病一場,休克過去十幾個小時。在醫院搶救過來,他又堅持了兩年多,到底在2002年撒手人寰。幾番搶救治療,他的原單位沒有出過一分錢醫療費。我當時已被選舉為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每年都有麵對作協全體機關人員述職那樣的例行公事。各位作家,按常規說說自己的創作狀況,頭年寫了點什麼,今年計劃寫點什麼,如此而已。我在述職會上,理直氣壯地聲稱,搶救自己的老父親花了多少萬,沒有找過有關部門一分錢的麻煩。做兒子的,搶救自己的父親,這個值得當眾炫耀嗎?

我的意思隻是旨在發出一點個人的呼籲。一個苦力工,有城市戶口、有工作單位,做牛變馬出力流汗幾十年,他的養老醫保都是這樣一種狀況。農民工、打工族,廣大鄉村、貧苦山區,人們的生存狀態,不能不更其令人擔憂。

父親臥床將近兩年,母親日夜服侍操勞,身體透支,何況老太太原本就病弱。到2010年,輔佐了張氏三代的老母親燈枯油盡,也追隨父親去了。

兩位老人棄世,依照他們的遺願,我把二老都是護送回老家土葬的。父母去世,想要回到老家安葬,這是多麼正常的一點願望啊!形勢逼迫你不得不偷偷摸摸,仿佛你在幹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父母突然棄世,我的刻骨切膚的感受,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棄我而去,無窮的悲痛已經將你淹沒,而心裏的那種窩火、緊張、焦慮、躁急,紛至遝來,快要將人壓垮、即將令人爆炸。好在上天佑護,一路順利,當父母的遺體終於平安回到老家,回到我們紅崖底,回到我家自己的院子裏,我才終得釋然。

太原的朋友戚屬曾有疑問:老家裏的鄉鄰讓老人的遺體進村嗎?這點疑問是太可理解了。任你再大的幹部,被村人將遺體堵在村外的事例有的是。不許死在外麵的人遺體進村,也是不成文的鄉俗啊!但我心裏有底。父母親一輩子的處世為人,張石山幾十年的言行舉動,多數村人會有公正評價,鄉俗有通融的人性化一麵。當日,父親遺體回到溝裏,村口早有族人聚集恭候,村支書、村主任為首帶頭迎接。

葉落歸根,老人回到了他們自幼生長、夢牽魂縈的故土,我也仿佛是一個漂泊無助的遊子,回到了我的老家。有如接了地氣,我一下子放鬆下來。我知道,正式的喪禮就要開始,保全完備的喪事禮儀,將是井井有條。在井井有條的古禮施行過程中,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必將獲得有尊嚴的祭祀與安葬。

感謝蒼天,感謝大地,感謝我們偉大的鄉土,感謝我們的鄉土為我們保全了偉大的古禮!

古禮三年之喪,許多祭祀儀禮,我和孩子們都是嚴格遵循,依禮而行。在父母的靈前墳頭祭祀,有“焚香表告”這樣一項議程。每當這時,我都會把我和孩子們的情況,簡單扼要嚴肅恭謹地給老人念叨念叨。我們仿佛希望故去的先人泉下有知,其實哪裏可能呢?這樣的表告,於是就頗有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