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老人與樹(8)(2 / 3)

關於父親身後,他所遺留下來的幾萬棵樹木的事情,我不會給老人們多囉唆。

幾萬棵樹木,長勢良好。需要花錢雇人看護,防火防盜。開初幾年,樹地還要按照糧食地的標準,繳納公糧稅、地畝稅,一年要花幾千塊。後來幾年,取消了公糧地畝稅務,凡是種糧食的土地,政府還多少給一點補貼。

我家的樹地,則遇到了政策例外。種樹養樹,都是要投入的,我家的樹地,依照糧食地來繳稅,我像是收獲玉米一樣,砍伐間伐一點出售,以補貼花用可以不可以?政策冷冰冰的,說是不可以砍伐。你種的是樹木、不是玉米嘛!這些樹地,既然按照糧食地繳稅,那麼也一定會按照糧食地來發放補貼,這些補貼哪裏去了?政策還是冷冰冰,拒絕回答。

——這樣一些麻煩糾結,窩火惱人,我自己慢慢消化,肩膀上扛起來就是。何必打攪兩位老人家呢?

經過了父親的三年之喪,眼下尚在母親的三年喪禮之中。盡七、百日、周年,種種祭祀活動,我回鄉次數多了,給老家的族人和村民盡力辦過一點什麼事。我也不多談及。老人們知道他們的兒子,我無須一一表白。

鄉裏俗話講:有父不顯子。父親生前,一輩子下苦流汗,一輩子扶貧,對我的大伯叔叔和堂兄弟們無私資助不遺餘力。對老家紅崖底的公益事業,也總是盡力而為。客觀評判,這是從孝道從家族觀念滋生出來的一點覺悟。父母親不在了,他們的精神風範我不會隨便丟棄。

還是在父親辭世當初,我大嫂突然無心間冒出一句話:老爺爺不在了,你這就長大了!我當時五十五歲,聽到這話便是一怔。隨後,在父母的三年之喪過程中,我和紅崖底整個老張家的聯係不經意之間就緊密許多。關注各家生存狀況,給予若幹有限的資助幫忙,成為題中應有。我自個給孩子們這樣總括交代:爺爺不在了,老人家一輩子扶貧的任務扛在我的肩膀上了。在扛起這些任務的過程中,我才深刻理解了父親生前的所作所為。

他的宿命,化成了我的理念。

扼要說來,有這麼若幹款。

大哥寶山,小小下苦養家,扛著一個馱鍋,突然患了半身不遂。不說他個人遭罪,大嫂該有多大辛苦?但凡見麵,八百一千的,我曆年資助早已過萬。父親生前隻用了一次的輪椅,運回老家給了老大,物盡其用吧。

二哥靠山,先是二嫂乘坐拖拉機下地,一道斜坡上翻車竟被砸死;二哥年近七十,上平定縣去打工,冬天落雪路滑,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少不得也要幫忙找人處理事故,錢財支持。

老三東山,老來得子,兒子要上高中了。三哥得了青光眼,幾乎看不見了。鼓勵孩子讀書,我眼下就開始資助。若能考上大學,我更要大力支持。

堂兄弟裏,我排行老四。老四擱過一旁不言。

老五閏山,頂替七叔上班是我給辦的。說話間也快到退休了,得了直腸方麵病變,半腰間開了一個口子來排泄糞便。我也勢不能不予關照。

老六李山,自己下煤窯砸斷過大腿,兒子學龍下煤窯砸斷了小腿。李山在《內陸九三》電視紀實片中憤憤呐喊:沒辦法才去下煤窯,最可恥!後來,兒子學龍被煤礦冒頂活埋,挖出來休克了十七天。李山自己上廁所,大風吹落樹枝又敲開了頭顱。醫院手術,花費負擔,我給解決了一多半。

老七旺山,找了個四川女人,一氣生下三個禿小子。生活壓力可想而知。

老八蘇山,是五大娘不遠千裏,1960年餓死人的年頭從南方奶生堂抱養回來的。蘇山五十剛出頭,打發了我五大爺和五大娘,給兩個兒子完婚成家,算是不愧五大娘抱養恩養一回。背著一身饑荒著急打工賺錢,外出打工頭一晚,走進沒有任何標記警示的廢棄煤窯礦井,活活摔死。善後賠償,我得奔回老家處理。

老九鎖山,自小是個小兒麻痹。“文革”中來太原治療,我父親全盤負責。老爺子“大躍進”砸斷腿,自稱老拐子,所以對鎖山這個小拐子最有感情。那麼,招呼這位小兄弟也就成了我的職責。

簡單說過老張家,再粗略說說紅崖底遠支旁姓。

紅崖底全村一百戶,隻有一戶姓趙,等於無後了。趙老三從張家抱養了一個兒子,也算頂門立戶。這後生頗能下苦,但也喜歡翻牆頭。翻到誰家了?翻到了田家。

田家在村裏隻有兩三戶。田金福一戶,獨子,兩個孫子。一個孫子騎摩托出村,在公路口上被撞成植物人。植物人的一對雙生子,偏偏又是那種進行性肌肉萎縮症。到讀書年齡都不能走路,成天歪倒在炕頭,到十幾歲雙雙斃命。另一個孫子是木匠,木匠的老婆和趙家那頂門子的後生有關係;木匠孫子戴不起一頂綠帽子,掄起木匠斧頭,將趙姓奸夫砍成了一地雜碎。木匠於是去服刑,判了死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