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家這般光景,還怎麼過?農家小戶,又不懂得什麼政策。父親頭周年,我立即打電話給縣民政局朋友。朋友喜歡文學,對老張幾分崇拜尊重,馬上當一回事情來辦。
老田家這頭得到救助,老趙家那頭怎麼辦?趙老三老伴是個寡婦,抱養的兒子被殺,兒媳婦也成了寡婦。小寡婦是四川家,撫養幾個孩子之餘,還堅持暫不改嫁,一定要給老寡婦婆婆養老送終。也真難為這四川女人啦!父親二周年,我又得給老高打電話,報告村中趙家情況,希望民政局按政策予以救助。
趙家田家之外,紅崖底還有於家。於家十來戶,我大姑便是嫁給本村於姓的。父親臥病在床的時候,給我交代任務:你姑姑三十多歲去世,那時還沒你。這是咱張門的外甥家,老爹我幫襯不夠,你得替咱張家多照應。於是,父親三年之喪中,我就格外看重這家老親。讓人每次給表嫂送去若幹禮品,幾百元錢。
這一回,父親三周年,派二妹子去看表嫂,就看見故事了。八十歲的表嫂大病,躺在炕上動不得。底下幾個兒子,至少有兩個兒子情況特殊。一個兒子,是個獨手殘疾。找了個四川女人,生下三個禿小子。誰料那女人在四川竟然有家有口,先前的兒子十八九,找到山西盂縣來,四川女人竟然就不告而別,逃回四川去也。獨手漢子,如今成了獨夫光棍,正給三個禿小子煮飯,他家炕上竟然是光板席子沒被褥!
表嫂的另一個兒子,得了癌症去世了。兒子去世,媳婦怎麼辦?這個媳婦模樣滿周正,卻是一個傻子,連大小便都不懂得自己處置,是那種絕對白癡。表嫂有心將兒媳退回給親家母那麵,親家母好不容易嫁出的閨女潑出的水,堅決拒收。表嫂八十多了,還得給白癡媳婦做飯處理便溺。表嫂大病在床,白癡媳婦就躺在牆角,赤身蓋著個破大氅,凍得悉悉索索。沒人做飯,吃什麼?那模樣周正的白癡媳婦,卻是在啃生玉米;而且就菜就的是碎玻璃!二妹子發問:“你那是吃甚哩?”媳婦脆生生回答:“俺們吃山藥哩!”
二妹子將消息帶回,姑表老親一家過的日子。我隻能硬起頭皮,再一次給民政局朋友打電話。不得了!我又替你做工作,深入調查研究,發現了咱們民政上扶貧救助的對象啦!——諸如此類,言辭滔滔,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轉著彎兒求告朋友。結局還算差強人意,臨近過年,老高親自押車給紅崖底真正貧寒戶頭送來了禦寒的大衣、被褥之類。表嫂一家,當場發放了幾百元救濟款,而且列入了常規救助對象。
紅崖底村1952年成立小學,父親當年出麵號召帶頭集資,給小學生人人都發放過校服。而且從太原市購置回來洋鼓洋號,專門請到閻錫山當年軍樂隊的教官來紅崖底教授孩子們軍樂。父親去世當年,紅崖底村委會說是要蓋新校舍了,幹部們出麵上太原到北京募捐。不僅是我,我的一雙兒女也都積極出資,堪稱勝任愉快。
父母的言傳身教,老人們一輩子處世為人的風格風範擺在那兒,我和孩子們如何行事做人,還用擔心嗎?這也值得在父母靈前墳頭表告嗎?
在二老的靈前,在父母合葬的墳頭,我當然要焚香表告。老人家最惦念三個孫子孫女,我一定要將孩子們的情況給老太爺老太太念叨念叨。
長孫張沛,北大博士後畢業,留校北大已經教書十年。曾赴韓國交流講學,即將要去歐洲瑞典講學。寫有論著幾部,學界充分肯定。
長孫女張源,北大博士畢業,到北師大教書也已五年。曾赴台灣、美國交流講學。新近擔任了師大外院英美文學教研所所長,有論著獲取國家級一等獎。
幼孫女張溥,高分考入山西省實驗中學,麵臨高考。這也是個好孩子,學習上進,最是做人方正,同樣繼承了我們家族的優秀家風。
我的表告,父母親能夠聽得到嗎?
他們聽到聽不到,有必要深究嗎?
我以為他們聽得到;或者,明知他們聽不到,當兒子的願意在特定的場合莊重地表告一回。
人類代代繁衍而獲得永生。除了血脈傳承,一定還有文化傳承。
我認為,在父母靈前墳頭表告,這是某種古禮,屬於我們的傳統文化。這是文化本身存在的某種形式、某種形式的存在。
——好比父母的若幹經曆,被我寫成了文字,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在這些文字中獲得了別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