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萍葉所依,皆在光霽(1 / 3)

再回望青浦渡口,畫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霧籠罩,隻能窺見淺淺的輪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雲山萬重,寸心千裏。那一刹那,她流露出一種蒼老之氣來,仿佛過去就在自己的身後,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這麼走過來了。流逝,注定是蒼涼的起源,卻也應該可以成為新的希望。

一葉浮空無盡頭,寒雲風切水西流。

蒹葭月裏村村杵,蟋蟀霜中處處秋。

客思夜通千裏夢,鍾聲不散五更愁。

孤蹤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煙一釣舟。

——王微《舟次江滸》

東海之濱,有一處澤國水鄉名叫華亭,又稱雲間、鬆江,佩帶江湖,南瀕大海,有觀望之美。華亭西部有九峰、三泖——九峰是浙西天目山的一壟餘脈,佘山、天馬山、橫山、昆山、鳳凰山、厙公山、辰山、薛山、機山九座山峰連成一線,由東北逶迤著走向西南,宛如一條綠色長龍;九峰之西水網交織,河渠縱橫,分布著數目眾多的湖港沼澤,萬頃碧波,縈繞百裏,成大流者為泖河,世人遂將這一大片湖蕩統稱為“三泖”。

九峰三泖山水聚結,幽穀回環,處處有花木之勝,元人陶宗儀稱之為“人間桃源”——九點芙蓉,墮淼茫茫;群山蜿蜒,清秀嫋娜;連峰如畫,佳處縹緲;煙霞舒卷,波光瀲灩。

由於地處偏僻,林繁木茂,華亭自古就是飛鳥的天堂。每每秋盡冬來之時,更有數不清的丹頂鶴和白鶴結群從海北飛來,停歇在這塊山水明媚之地越冬,直到次年三月春回大地時,方才飛回北方。

泖河水冬溫夏涼,潺潺流淌。兩岸水草蔥蔥,楊柳垂綠。雀鳥們在葦叢中唧啾鳴唱,河中野鴨歡快地戲水遊弋。好一派詩情畫意——寧靜,柔美,淡泊,飄逸——翰墨丹青妙手亦不能描其風情之萬一。

沼澤地中棲息著一大群白鶴。白鶴體形修長,長長的脖頸,細長的雙足,生有一隻綠色長喙。毛羽瑩潔如玉,唯有額頂皮膚裸露,呈朱紅色,仿若仕女們頭冠上的紅寶石。鶴群儀態萬方,有的安然休憩,有的翩翩起舞,有的瀟灑踱步,有的比翼齊飛。

鶴修長俊逸,亭亭玉立,被視為出世之物,是高潔、清雅的象征。

唐代詩人崔顥有《黃鶴樓》雲: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詩意在象先,神行語外,高唱入雲,成為“擅千古之奇”的名篇,被譽為“唐人七言律詩第一”。唐代詩仙李白登黃鶴樓時本欲賦詩,因見壁上崔顥此作,為之斂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仙人跨鶴,鶴去樓空,隻剩下天際白雲,千載悠悠。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鶴總是與神仙相提並論,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相鶴經》中認為鶴是“羽族之宗長,仙人之騏驥”,凡人騎馬代步,仙人則跨鶴飛升。

古人還常常用白鶴比喻品德高尚的賢能之士,將修身潔行、有時譽的人稱為“鶴鳴之士”。甚至古代特稱招納賢士的詔書為“鶴頭書”。

據說,鶴壽無量,《抱樸子對俗》雲:“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道引以增年。”鶴與龜一樣被視為長壽之王,人們常以“鶴壽”“鶴齡”“鶴算”作為祝壽之詞。鶴也常與龜被畫在一起,取名為“龜鶴齊齡”“龜鶴延年”;而鶴和挺拔蒼勁的鬆樹畫在一起,則是寓意“鬆鶴長春”“鶴壽鬆齡”。事實上,鶴大多群居生活於沼澤或淺水地帶,與生長在高山丘陵中的青鬆沒有任何緣分。

由於鶴形態美麗,性情高雅,自古以來深受人們喜愛。古代高士們均以能與鶴為伴為傲,由此留下了不少故事。衛國懿公愛鶴成癖,不理國事,終於被敵人乘虛而入,導致了亡國。唐代詩人杜牧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之句,描述的便是令人陶醉的人間極樂。北宋處士林逋隱居杭州孤山,植梅放鶴,終生不娶,號稱“梅妻鶴子”。

正因鶴情誌高潔,翩然有君子之風,才被世人賦予了種種美好的象征和寓意。對於這些仙風道骨、不沾人間煙火的精靈而言,喧囂繁華的紅塵隻不過是它們的背景與陪襯。

驀然間,寧靜被打破了。一隻白鶴振翅長嘯,立即引來同伴們群起回應。所謂“鶴鳴九皋,聲聞於天”,鶴聲激昂嘹亮,似鬆濤一般此伏彼起,如大海一般波瀾壯闊,經久不息,蔚為壯觀。

千鶴爭鳴譜成了一曲絕倫無比的宏偉樂章,不但成為華亭的地域特色,還直入人們的心靈深處,化作千絲萬縷之深情。即使有朝一日遠離了故鄉,鶴聲亦會成為縈繞在遊子耳畔的鄉音,拉起一簾思鄉的帷幔,魂牽夢繞,令人悵惘不已。

西晉時期,華亭名士陸機因卷入政治爭鬥被殺,臨刑前神色自若,唯心潮難平,悵然長歎道:“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

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十四年浮生歲月,宦海浮沉,恍如黃粱一夢。原來故鄉的鶴鳴聲才是心底深處最刻骨銘心的眷念,時光流逝了這麼多年,他也未曾忘懷過。如果當年謝絕出仕,始終與華亭鶴唳相守相伴,又怎會有今日滅門之禍?

陸機臨刑前的一聲歎息悲愴交集,催人淚下,亦令華亭名聲大噪,聲動天下。“華亭鶴唳”遂與“東門黃犬”一樣,成為為官遭禍、抽身悔遲的著名典故。後世文人爭相吟誦——

南北朝文學大家庾信在其名作《哀江南賦》曰:“釣台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又有《思舊銘》雲:“美酒酌焉,猶思建業之水;鳴琴在操,終思華亭之鶴。”唐詩人李白則在《行路難》中歎道:“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詩人李商隱有《曲江》詩雲:“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金人元好問則有詩雲:“遼海故家人幾在,華亭清唳世空憐。”

華亭之鶴,清唳空憐。陸機終於在死後回到了故鄉,被隆重地安葬在九峰之橫山腳下。人們又將九峰中的一座命名為機山,以紀念這位“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才子。其人雖然身死,但其種種風流故事還在華亭大地上盤旋回繞。

由於陸機個人的不幸遭遇,鶴鳴聲亦被賦予了悲涼沉鬱的色彩。自此以後,在文人士大夫的意象中,“華亭鶴唳”不再是雄壯華美的樂曲,而是成為遺恨難收、千古不泯的代名詞。

千古青山,興亡遺恨。鶴聲依舊,物是人非。一丘黃土,煙濤微茫。

英雄骨冷,清淚難收。

每每有風聲裹挾著鶴鳴聲傳來,九峰相和,三泖嗚咽,那可是逝者心中憤懣不平的悲歌?

佘山海拔在華亭九峰中名列第二,僅次於天馬山,因古代有佘姓者居此,故名。這一帶綠水青山,秀麗天成,為九峰風光之翹楚。元人陶宗儀有《詠佘山詩》雲:“桃源隻在人間世,三老相逢莫問年……一棹歸來潮正落,溪頭好似米家船。”足見佘山山水清奇淡泊,堪比宋代大書畫家米芾所繪的一幀水墨畫。

時值崇禎五年(1632年)冬季,天幕陰沉,空中零星飄著幾點雪花。

寒江濛濛,水遠無波。山林窅冥,行客蕭條。

江岸綠竹森森,蜿蜒著向北延伸。東南麵青浦渡口一磯狀巨石突出尾處,翹首北顧。

華亭名士陳繼儒有名言道:“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人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令人古。”

天空飄雪,江心漫水,岸上生竹,竹邊佇石,石旁倚船,船上有美人。

既曠且空,既冷又雋,一派詩情畫意。尤其船上的兩名女子麵容姣好,楚楚謖謖,韻如輕煙,為這慘淡飄渺的寒冬山水景象平添了幾分靈動之氣。

兩名女子正留意觀察著東北蘆葦灘上的一群白鶴——白鶴們正在河灘枯敗的蘆葦叢中休息。大多數鶴都是單腿直立睡覺,扭頸回首,將頭放在背上,或將尖嘴插入羽內,模樣可愛,憨態可掬,宛如一尊尊雕塑——從其神情看來,應該是久慕華亭鶴大名的外地來的遊客。然二女均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顯然各自有濃重的心事。

年長的女子大概三十歲出頭,素麵朝天,不著任何修飾,淡然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身上雖穿著臃腫的棉衣,卻還是掩飾不住瘦削纖細。

她姓王名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籍貫揚州。由於幼年喪父,不幸淪落風塵,成為揚州名妓。能詩詞、善畫山水花卉,是江南著名才女。

大名士董其昌曾為其詩集《樾館詩》作序稱:“當今閨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因而有“美人學士”之稱。後與另一名妓楊宛同時被著名儒將茅元儀納為侍妾。

雖然成功脫籍,卻並不是幸福生活的開始,因為王微有一個容貌才華與她相當、年紀比她小得多的對手——楊宛。楊宛擅長詩詞書畫,精嫻南曲。其草書更是一絕,被稱為“能於瘦硬見資媚,逸品也”,為大書法家董其昌所激賞。加上兩姝性情迥異,王微簡樸孤傲,孤芳自賞;楊宛妖冶放蕩,風情萬種,更為茅元儀鍾愛。

盡管王微本人與楊宛惺惺相惜,平日以姊妹相稱,相處得還算不錯,但她還是不能忍受兩女共侍一夫、自己日益受到冷落的日子,遂主動離開了茅元儀。從此布袍竹杖,遊曆江湖,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雖寄情於山水,登高臨深,飄忽數千裏,落了個灑脫的名聲,可終究還是自遠於人世,難免有孤寂冷落之感。她曾作《舟居拈得風字》詩雲:

人情各有寄,我獨如秋風。

耽詩偶成癖,聊以閑自攻。

薄遊來吳會,寒輕不知冬。

樽酒見窗月,仄徑幽懷通。

村煙辨遙林,夜氣齊群峰。

人忘舟亦靜,水木各為容。

恍惚書所對,殘燈焰微紅。

萍蹤浪影,一舟天涯。船艙中殘燈半明半滅,燈前佳人枉自凝眉。

如此慘淡幽絕的世界,實在令人傷感。當她看到眼前雌雄白鶴形影相隨、情深意篤的一幕時,不由得又生出搖颺無主的愁緒來。

另一名年輕女子約摸十五六歲,身材不高,豐潤秀逸,眉目軒爽,頗見英氣。發髻上左右對插著兩支碧綠玉釵,穿一襲淡黃衣裙,外罩深灰色皮裘,服飾打扮明顯比王微要華貴得多。

她姓柳名隱,字如是,浙江嘉興人氏,亦是因家道中落幼年即墜入風塵。盡管年紀不大,經曆卻較平常女子複雜千百倍,已體驗了各種跌宕起伏,極人生之痛苦。與王微已是自由之身不同的是,她目下雖擁有這艘裝飾華麗的彩鷁船,手下有使女、小廝及艄公、船夫,日子也過得還算舒適,但仍然是在名列樂籍的娼妓,因而相較於身邊年長的女伴而言,她的心情更加蕭索。

西北麵山中隱隱有歌樂聲傳來,昆曲聲腔綿細悠長,大約又是哪家莊園別墅的歌妓粉墨登場了。明代自嘉靖以後,江南一帶風尚奢侈浮華,人們普遍好誇耀財富,冶遊聲色。不獨富厚世家,溫飽之家也從風而靡——畫船簫鼓,無日不聞;梨園青樓,何日得暇。名士尤好以山水聲妓自娛,自稱“風月為朋,山水成癖,點瑟回琴,歌詠其側”,苦節者往往被嗤為鄙夫。佘山為華亭山水勝地,多有達官貴人選擇在此建築別業,即所謂“居則造園,寫則山水,煙雲供養”。

隻是在這煙冷水迢、寒禽衰草伴愁顏之際,忽聽到另一邊巧笑豔歌、煞是熱鬧,對比之下,愈發凸顯自身零落、悱惻淒寒了。

柳如是一時心頭有感,曼聲吟道:“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雲西北樓。漢佩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

王微比柳如是年長一輩,新認識對方不久,這次也是經朋友徐佛介紹,順道搭乘她的畫船來華亭為名士陳繼儒慶賀七十五歲大壽。因為相識日淺,對這位美豔的相府下堂妾並不大了解。一路同行,隻覺得她聰慧有個性,既堅定好強,又時時自傷,頗見矛盾之處,顯是經曆了一場大風大浪後,正處在對未來人生感到迷茫彷徨的階段,畢竟年紀還小啊。

此刻聽了她隨口誦出的詩作,大為震撼,不禁出聲讚道:“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

王微成名已久,才名播於大江南北。這位美人學士素來清高自負,能得她一語褒獎,著實難得。柳如是卻麵無得色,“誰家”一詩實是有感而發,暗合她目下急欲尋找新歸宿的心境。她隻是凝視著遠處的白鶴,幽幽道:“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卻不知水中鶴……”

一言未畢,寒風呼嘯而起,急急掠過水麵,拂動蘆葦,“沙沙”作響。

酣睡中的白鶴被驚醒了。一鶴乍然衝天,千百隻白鶴隨之而起。當群鶴伸展雙翼、振翅淩風時,望去恰似一朵朵輕快流動的白雲。鶴舞長天,翩若驚鴻,翔薄雲漢,一舉千裏。情形煞是壯觀。

柳如是怔怔地凝視鶴群飛遠,悵惘不已,道:“想不到我和微姊姊在此苦等了這麼久,始終沒有聽到一聲鶴鳴。看來這一趟華亭之行,終究是與鶴唳無緣了。”言下不無怏怏之意。

她當然並不完全是因為沒有如願聽到華亭鶴唳而悶悶不樂,所首要不悅者,心事也——

她自幼被人賣入吳江盛澤歸家院為妓,雖得鴇母徐佛寵愛,收為養女,精心撫育,教以詩詞書畫,然而徐佛的本意無非是要將她培養成色藝雙全的名妓,當作未來的搖錢樹。她日日見到歸家院中的美貌姑娘們迎來送往,為討好恩客極盡能事,不免對這種賣笑生涯極其厭惡。即使她自己無力自拔,卻是本能地想要抗拒即將到來的青樓命運。可女子一旦落籍在娼家,除了靠侍奉男人來謀取出路外,再無他途可想。

心思細膩敏感的她常常離開浪聲笑語不絕於耳的歸家院,到梅畐橋上久久徘徊。梅畐橋的西北隅,即是著名的九娘樓遺址所在。

九娘亦是風塵出身,後成為明初富翁沈萬三第九位小妾,因擅長琴棋書畫,極得寵愛。沈萬三專門將她安置在盛澤,修築了豪華精巧的別室,用以金屋藏嬌。別室即九娘樓,蒞臨水邊,高達五層,勝境鏤形,飛簷接翼。遠遠看去,仿佛天上的瓊台仙宮。為了讓九娘生活方便,沈萬三大肆營造盛澤,在鎮子內外遍種紅梨梨花,飛青染綠,儼若仙區。

九娘為人清雅,不愛金銀珠寶,唯好瓷器,沈萬三便專門為她在鎮外建了一窟燒製瓷器的火窯。對於富可敵國的沈萬三來說,天下事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這位人稱“黃金不富英雄漢,一片世情天地間”的大豪富,為了心愛的女子,甘願揮灑萬金,擲金如土,隻為討美人開顏一笑。而今九娘雖逝,玉碎香埋,九娘樓亦早被改作了酒樓,不堪回首,然佳人風韻,縷縷香魂,伴隨著沈氏富甲天下、卻不幸敗於明太祖朱元璋之手的傳奇故事,猶自飄蕩在盛澤一方水土上。

潔白的梨花被輕風一瓣瓣剝落,飄入水中。落花有意,流水卻煞是無情。她傷春憐花,不免開始憂慮未來的日子。可到了這一步,她又有什麼辦法呢?無非隻能企盼長大後得遇貴人為己贖身,早日從良,離開妓院這個火坑。如同九娘一般,她希冀遇到自己的沈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