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萍葉所依,皆在光霽(2 / 3)

機會很快就來了。吳江故相周道登之母周老夫人欲買一名心腹婢女,托人四下尋訪,歸家院鴇母徐佛也收到了消息。她知道養女柳如是心氣很高,不願意為妓女,便主動將她推薦給了周老夫人。

周氏是宋代理學鼻祖周敦頤後裔,為吳江巨富,周道登更是任過本朝宰相,官居首輔大學士,可謂赫赫名門。對於柳如是而言,這自然是個絕好的機遇。

說起這位周大學士,逸聞趣事頗多。他年輕時“少有器識,儀觀甚偉”,是吳江有名的少年才俊。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中進士,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供職。明代製度,一甲進士授翰林院修撰,二甲為編修,以下為檢討。又將二甲、三甲中優秀者選為庶吉士,相當於“見習翰林”。

按照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因而入選翰林院被稱為“點翰林”,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周道登入翰林院後,吳江便盛傳他有宰相麵相,將來必定登堂入閣,光耀門楣,後來果然如此。隻是他當上內閣首輔的過程,充滿了意外。

天啟年間,周道登出任禮部左侍郎。因他名列東林黨人,閹黨指使朝中對其不滿者不斷攻訐他的短處。周道登也不等皇帝下命,自己主動辭職還鄉。然而到了天啟五年(1625年),群臣廷選禮部尚書時,一致推舉由閑置在家的周道登出任,可謂眾望所歸。當時朝政大權完全由大太監魏忠賢及其黨羽把持,周道登卻不肯阿附,被魏忠賢怒削其籍。如此,他非但沒有當成禮部尚書,還在這場風波中淪落為一介平民。好在周家家境富裕,周道登本人對權勢並不十分熱衷,他也沒有太當回事,樂得繼續留在家鄉坐擁美妾,風流快活。

崇禎皇帝即位後不久,即將魏忠賢罷黜賜死。彼時內閣中,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普四名大學士都是魏黨黨羽,不足倚靠。為了培養自己的親信,崇禎命令大臣推薦十個能力人品出類拔萃的宰相候選人,周道登也位列其中。

最為離譜的是,崇禎皇帝不是根據才學來評估這十名候選人,而是效仿“古枚卜典”,將十人的名字寫成字條放入金瓶中,焚香肅拜後,用抓鬮的方式來決定宰相人選。結果依次得錢龍錫、李標、來宗道、楊景辰四人。

有大臣見崇禎並不滿意,猜想皇帝心儀的人尚未中選,便主動上前,以天下多故為由,奏請增益一二人。崇禎果然應允。於是繼續抓鬮,得周道登、劉鴻訓二人。崇禎這才長舒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周道登、劉鴻訓均無突出政治才幹,之所以為群臣推選,是因為二人都曾忤逆魏忠賢,被閹黨削籍為民,由此反而在朝野落得美名。當時有人推測,崇禎心中最矚目的宰相人選其實是周道登,這一點很快被驗證。

天上的餡餅就這麼幸運地掉在了周道登頭上,較之費盡心機卻不得入閣的東林黨領袖錢謙益而言,他可稱得上是運旺時盛了。據說聖旨到達吳江時,周道登本人目瞪口呆,顯然毫無心理準備。他隨即應召赴京,第一次晉見崇禎皇帝時,提出了三條建議:一曰守祖製,二曰秉虛公,三曰責實效。外加一條,更改票擬製度。前麵三條都是空話虛話套話,但最後一條卻是實實在在的重大舉措——

明代製度,百官向皇帝上書,要先送內閣,由內閣大學士審議,提出初步的處理意見,稱為“票擬”,再送交皇帝禦批。皇帝用朱筆在奏章上批示,叫作“批紅”。有的皇帝疏怠政事,便由司禮監太監代筆。由於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廢除了宰相和中書、門下、尚書三省製度,這套票簽程序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行政效率,但弊端也顯而易見,間接促進了宦官勢力的崛起。在整個權力體係中,司禮監太監高踞在頂點。當某位皇帝懶於處理朝政時,宦官便有機會濫用權力、胡作非為,如正德一朝的劉瑾,天啟一朝的魏忠賢,都是典型的例子。

周道登請改票擬製度,其實是吸取明熹宗時魏忠賢權傾朝野的教訓,要求限製司禮監權力。又奏道:“履霜堅冰,漸不可長。如果還是那套製度的話,隻怕去了一魏忠賢,又會來一魏忠賢。”

雖然天下人都知道票擬弊端不小,但這套製度始於明宣宗之手,算是祖宗流傳下來的製度,從無人敢在皇帝麵前非議其不合理性。周道登第一次朝見崇禎皇帝,便婉言指出司禮監權力過重,令一旁諸多宦官為之側目。

好在崇禎為人剛愎自用,最怕大權旁落,聽了倒很是欣喜,當即晉周道登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不久又進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隻在一夜之間,周道登便由平民一躍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首輔。

然而這位周大學士在朝堂上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某日上朝時,崇禎正與群臣議事,周道登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崇禎看見,就問他為什麼發笑。周道登的反應極其古怪,既不回答,也不請罪,隻木訥地站在那裏,仿佛中邪一般,情形甚是可笑。好在崇禎並未多計較。退朝後,另一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埋怨周道登失態。周道登答道:“我已經笑了,又怎麼啦?”如此應答,令人大跌眼鏡。

又有一次,崇禎禦經筵,順口問道:“宰相須用讀書人,當作何解?”

周道登一時答不出來,呆了半晌,才道:“容臣回到閣中查明後,再回奏皇上。”

某日朝會,崇禎皇帝見某官員奏疏上有“黑齒”一詞,不解其意,便向周道登請教。周閣老想了半天,竟回奏道:“黑齒,齒發黑者也。”崇禎又問“情麵”一詞,周道登回答道:“情麵者,麵情之謂也。”

這種無所謂的回答,竟然出自堂堂閣臣之口,不但令崇禎皇帝哭笑不得,就連侍立在旁邊的太監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正因為周道登奏對鄙淺,由此被時人公認為不學無術,傳以為笑。

到了崇禎二年,皇帝再也無法忍受,便令周道登致仕退休。

周道登是吳江曆史上首位參與國家中樞的官員,當他成為朝野的笑柄和談資後,家鄉人也感到麵上無光,不大願意多提吳江其實出過一位內閣首輔。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更多的政治事件暴露出當今崇禎皇帝多疑猜忌的本性時,開始有人懷疑之前周道登為首輔時的種種表現是有意為之。隻需要重新回頭審視與周道登同時入閣的五名大學士的命運,便足見在崇禎一朝當宰相有相當大的風險——

崇禎元年六月,來宗道和楊景辰遭到遣返致仕,名列“閹黨”。來宗道坐徒贖為民,楊景辰憂懼成疾卒於家;崇禎元年十月,劉鴻訓以事忤旨革職,流放代州,後死於代州戍所;崇禎二年,錢龍錫受袁崇煥殺毛文龍一事牽累,謫戍定海衛,直到明亡後才被放歸;崇禎三年,李標主動辭職。

也就是說,崇禎即位後首批入閣的六名大學士中,錢龍錫和劉鴻訓獲罪下獄,來宗道和楊景辰卷入逆案遣返,周道登被罷職,李標致仕。

這一切,隻發生在兩年之內。真正得以善終的隻有周道登和李標兩人。

若周道登果真是平庸愚蠢之人,連基本的朝堂奏對都無法應付,當年如何能被點入翰林?如何能在初次覲見時即令崇禎龍顏大悅,有相見恨晚之意?又如何敢冒著得罪宦官一黨的風險,直諫更改票擬製度?有人懷疑他實則是大智若愚,入閣拜相後,逐漸看出崇禎陰刻狹隘、不足共事,幹脆處處表現得不稱職,貽笑大方,由此順利脫身。

但無論如何,周道登出任過大明首輔的經曆足以照耀周氏門第,加上其家資富饒,家中田產、莊園多不勝數,堪稱吳江第一名門大戶。柳如是初被買入周府時,心底裏是很欣慰的,雖是侍婢身份,但畢竟擺脫了人盡可夫的娼妓命運,若是能討得主人喜歡,日後得以放歸為民也說不準。所以她竭力迎合周老夫人。她性本聰慧,又刻意奉承,果然大討周老夫人歡心,但卻由此引起男主人周道登的注意。周道登已年近六旬,依舊不改少年秉性,風流好色,他對柳如是一見而憐愛,強行向母親索要,將她納為侍妾。並依唐詩人李商隱“對影聞聲已可憐”詩句為其改名影憐,親自教她作詩習書法,寵愛難言。

柳如是在歸家院時,也曾得養母徐佛精心培養,學習詩詞書畫,頗有天賦靈性,小小年紀便已是歸家院群芳之翹楚,她也對此頗為自得。

跟了周道登之後,方知道盛澤之外更有廣闊的天地。而她的丈夫周道登也不是傳說中那麼愚不可及,除了好女色這一條外,他其實算得上淡泊名利、恬淡誠愨,有溫然長者之風。他對她的極盡寵愛,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甚至將周家當作了自己的歸宿。

可惜,好運於她總是不能長久。很快,她遭到群妾陷害,被汙稱與周府年輕琴師忘瀾暗中通奸。因忘瀾搶先逃走,又竊走了周府諸多貴重財物,她難以自辯,遂被周道登重重遷怒。若不是吃齋念佛、一心向善的周老夫人阻攔,怕是她早已死在私刑之下了。

當然,周府她是無論如何待不下去了。這次周道登表現得可沒有那麼厚道,將她重新賣回了歸家院,等於是鴇母徐佛將原先周家買婢的錢一分不少地退了,重新換回了柳如是。

隻是,此時的柳如是已經不再是一年前的她了——她被周府逐出,非但失了終身依靠,還被冠以與琴師暗中通奸的罪名,被時人視為淫賤之輩。回到盛澤當日,她在梅畐橋上指天發誓,寧可為妓,也絕不再嫁作人妾。次日起,她便高張豔幟,開始了正式的娼妓生涯。為了報複周家,她甚至公然打出了“相府下堂妾”的名號,一時四方慕名造訪者如雲,舟楫相蔽而下。她與諸多才子對酒共枕,聯詩詠誌,放浪形骸,蕩不可言,遂在極短的時間內成為吳江名妓。

她也知道此種自甘墮落的生活並不能長久,可被逐周府一事帶給她的傷害久久不能撫平。既然周府對外稱她被逐是因為行為放蕩不檢,她便要做出放蕩不羈的實際姿態給他們看看,所以才刻意縱情,放意肆誌,無所顧忌。

在她日益沉淪之際,上天忽然眷顧了她。有一位出手闊綽的客人買了一艘極其華麗的畫舫送給徐佛,徐佛則慷慨地轉送給義女,又贈以使女、小廝和財物,讓她行船往來於江浙金陵之間,結交名士,尋找合適的夫婿人選,這才將她從放蕩不羈的娼妓生涯中及時拯救了出來。

隻是孤身一女,漂流四方,如浮萍一般無根無依。落葉最知秋寒,飄零最覺痛苦,以致聽到絲竹樂聲,便要慨歎一番“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

王微是徐佛的好友,對柳如是的際遇略有些了解,知其情緒不佳,婉言安慰道:“這次來華亭雖是為陳老爺子賀壽,然雲間風光旖旎,令人傾倒。隱娘喜歡的話,大可在這裏多待些時日,有的是機會聽到華亭鶴唳。”

柳如是雖在妓院長大,卻是個有主張的女子,很難聽得進旁人的意見,隻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回身問道:“陳府接應的人還沒有到嗎?”

使女荷衣跟柳如是年紀相仿,忙應道:“還沒有。要不要叫勇夫哥哥上岸去看看?”又道:“景氏三兄弟上岸采購補充物資,去了好一陣,也該回來了。也許再多等一會兒,他們會帶回來一些消息。”

荷衣和勇夫都是歸家院鴇母徐佛贈送給柳如是的下人,平日荷衣負責服侍起居,勇夫則負責跑腿傳話。掌管畫舫的船家則是專門雇請的艄公,名叫白麵。手下有四個徒弟,分別名獅峰、景大、景二、景三,負責行船。

柳如是尚不及回答,岸邊忽傳來嘈雜的叫嚷聲。畫舫不斷傾蕩搖晃,當是陸續有人跳上了船。

荷衣道:“咦,說曹操曹操就到,是景氏三兄弟回來了嗎?”

話音剛落,便聽到小廝勇夫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們想做什麼?

哪有隨隨便便地闖到人船上的道理?”又揚聲叫道:“麵叔,快,來了強盜!”

麵叔即是負責掌舵的艄公白麵,是個孔武有力的精壯漢子,四五十歲年紀。他聞聲自底艙搶出來,大吼一聲,道:“青天白日,哪兒來的強盜,敢到這裏來撒野!”

他生得虎背熊腰,又聲如雷霆,重重一跺腳,船板“咯吱”一聲,雖沒有裂開,卻自縫隙間揚起塵土來。如此架勢,登時將數名登船者震住了。

那些貿然闖上畫舫的陌生人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有人憤憤應道:“誰是強盜?我們是趕來捉拿強盜的。”

勇夫原是妓院打雜的小廝,口齒伶俐,且從來都是得勢不饒人,立即冷笑道:“笑話,我們才剛到鬆江不久,連船都沒有下過,怎麼就成強盜了?”

一人道:“不久前,有盜賊盜了我們徐家主人的財物。有人親眼看見盜賊往這邊來了。渡口就隻有這一艘船,盜賊一定在你們船上。我們要搜船。”

勇夫道:“你們無憑無據,就隨隨便便闖到人家船上,我看你們倒是像盜賊。”

立即有人怒道:“你可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是誰?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三公子。你敢對我們公子無禮,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又有人嚷道:“你們這些外地來的,有意窩藏盜賊,是不是跟歹人一夥?”

徐三公子一行有七八人,有手拿棍棒的,有手持魚叉的,氣勢洶洶,一語不和,便有仗著人多、上前動武的意思。勇夫一見對方來者不善,急忙朝後縮去。

白麵卻是上前一步,叉手而立,道:“想動手?好啊,俺正好很久沒有打架,皮肉癢得很咧,來吧。”又揮手命趕過來幫忙的徒弟獅峰退下,不屑地道:“打架不在人多,你給俺在旁邊好好看著。”

對方人多勢眾,也不甘示弱。一觸即發之時,忽聽得有女子聲音道:

“這艘畫舫是私人所有。本朝律法,強闖民居已是不小的罪名,若是再加上鬥毆一條,可就是大罪了。”

循聲望去,原來是柳如是聽到動靜,從二樓走了下來。她的聲音並不大,卻是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領頭的闖入者是個二十歲左右的白臉公子,望見佳人天降,冉冉風華,婉媚絕倫,登時渾身發熱,血氣衝頭,身上寒氣一掃而光,呆在了那裏。

柳如是命白麵退下,又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到我船上做什麼?”

那年輕公子隻張大了嘴,臉漲得通紅,瞠目結舌地盯著她,渾然不知回答。

他身後一名從人見主人失態,忙道:“這位是我家主人徐三公子,華亭徐公文貞之後。”

柳如是道:“原來是徐首輔之後徐三公子,久仰。”

徐階執政時,為民辦了許多事,減輕百姓負擔,著力糾正嚴嵩擔任首輔期間的亂政、怠政現象,朝野稱之為“名相”,即使後來因爭權失勢罷官,聲望依舊極高,但其後輩無傑出之士。他還在世時,就曾被著名清官海瑞彈劾,稱其子弟無法無天,橫暴鄉裏。柳如是可從來沒有聽過這位徐階的曾孫徐三公子,所謂“久仰”,隻不過是一句客套話罷了。又問道:“徐公子造訪寒舍,有何貴幹?”

徐三公子名叫徐來,嘴唇嚅動半天,才擠出來三個字:“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