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萍葉所依,皆在光霽(3 / 3)

柳如是見徐來神色,知道他為自己容光所傾倒,但對方既是名門公子、前朝宰相之後,早該見多識廣,如此失魂落魄,實在憨傻得可愛,不禁莞爾一笑。徐來見美人輕展笑顏,一笑傾城,愈發神馳魂蕩,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一旁白麵看見,料想危機已解,哼了一聲,自領了徒弟獅峰往底艙去了。

忽聽見岸上有人問道:“這是盛澤來的畫舫嗎?在下宋征輿,是替眉公陳老先生來接王微、柳隱二位娘子的。”

眉公即是佘山名士陳繼儒之號,也是這次柳如是和王微特意趕來祝壽的老壽星。勇夫忙應道:“正是。隱娘在此。”

宋征輿便與同伴李待問一起登船,見到船首聚了不少人,內中還有鄉裏熟人,極為詫異。

宋征輿問道:“徐來兄,你在這裏做什麼?”不待徐來回答,一眼瞥見柳如是俏立一旁,神情灑落,倜儻風流,呆了一呆,便搶上前與廝見,主動報了自己和同伴李待問的家世姓名。

柳如是微笑道:“久聞鬆江宋征輿宋公子文章以博贍見長,才氣睥睨一世,我還以為是位老成君子。今日一見,方知是少年才俊,竟如此年輕。”

宋征輿大喜道:“隱娘也聽過我的名字?”柳如是笑道:“當然。陳子龍、李雯、宋征輿,大名鼎鼎的雲間三子。誰沒有聽過,就實在太孤陋寡聞了。”

宋征輿字轅文,號直方,其家族是雲間著姓名門望族,魚魚雅雅,一門唱和。他的年紀與柳如是相仿,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雖自負才氣,氣盛自傲,早聽過無數讚譽,但這話從一位嬌俏可人的名妓口中說出來,還是忍不住心花怒放。那一刹那,身子輕飄飄起來,仿若升到了雲端,而眼前的美人,也是如嵐如霧,超凡脫俗了。

他勉強定了定神,才道:“陳子龍陳兄和李雯兄都已到了東佘山居,正與複社諸老友暢談。稍後我親自為隱娘引見。”

柳如是道:“隱娘一日之內得識雲間三子,甚是榮幸。”又轉向那名同伴,道:“雲間李待問李公子書法精絕,隱娘久聞大名,亦是心生仰慕已久。”

李待問年近三十,表情肅穆,一望便是老成持重之人。他略微愣了一下,才道:“雕蟲小技而已。隱娘謬讚,在下愧不敢當。”

柳如是笑道:“聽聞李公子視董其昌董老先生為勁敵,日夜思慮一較高下。我還以為李公子是個爭強好勝之人,想不到今日一見,原來是位謙謙君子。”

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別號香光居士,華亭人氏,人稱“董華亭”。他才華俊逸,好談名理,在隆慶五年十七歲時參加鬆江府會考,被鬆江知府衷貞吉認為寫字太差,隻得了第二名,從此發憤臨池,成為當世書畫名家。其書法出顏真卿,遍學魏晉唐宋諸名家,涉及麵廣而能自創風格:行書古淡瀟灑;楷書有顏真卿之率真韻味;草書植根於顏真卿,兼有懷素之圓勁和米芾之跌宕。最難能可貴的是,董氏絲毫沒有邯鄲學步,能始終如一地表現自己的風格。他推崇以禪論畫,自稱作畫須“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被世人奉為信條。

除了在書畫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外,董其昌的仕途亦是一帆風順。他於萬曆十七年(1589年)中第二甲第一名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五年後獲授翰林院編修。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明神宗長子朱常洛出閣講學,充任講官。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即位,為太常寺少卿、掌國子司業事。天啟二年(1622年),參修《泰昌實錄》。天啟五年(1625年)官至南京禮部尚書,次年辭官。崇禎皇帝即位後,又召其任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

董其昌才藝雖高,但人品飽受爭議。他在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出任湖廣提學副使時,將“明日不考文”當作考試題,以愚弄學生為樂。

而在故鄉華亭,董其昌更是出名的惡霸,他手下豢養了大批惡奴,常常放債霸產,為害鄉裏。董其昌本人崇尚“樂生”“漁色”,好修房中術,他手下奴仆便常常引誘童女到董宅,供董氏修煉,采陰補陽。民眾告狀無門,隻能敢怒而不敢言。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九月,董其昌將至交好友陸兆芳家的使女綠英引誘奸淫後,藏嬌於其別業白龍潭護珠閣。綠英乘人不備,逃回泖口。董其昌難舍綠英美色,派兒子董祖權帶領一百多名家奴前往陸家莊,強行劫走了綠英。陸家人報案後,地方官府畏懼董其昌聲名和勢力,不敢接辦。董其昌連襟範納齋之子範昶時為華亭縣學學生,正是滿腔熱血的激憤青年,得知事情經過後,將董氏惡行編撰成《黑白傳》一書,內有“白公子夜襲陸家莊,黑秀才怒斥龍門裏”書目。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白公子”是指董其昌,因其別號思白,而黑秀才則是指陸兆芳,因其人膚色黝黑。說書藝人錢二得書後到處說唱,眾人由此得知了董氏的劣跡,一時眾口一詞,紛紛指責董氏。董其昌得知後,不但不設法平息眾怒,反而采取了更為強硬的措施。不日範昶被人痛毆,很快暴死於家中。範母偕範妻及四名仆婦,乘轎直至董府哭訴,討要說法。結果範母、範妻被鞭打出門,四名仆婦被剝光衣服後綁在椅子上被人肆意淩辱。次日,範母氣得吐血而死。

如此滅絕人性的醜行居然發生在堂堂董宦府內,事情傳揚開去後,終於激起民憤。華亭縣學學生聯名向官府告狀。大街上滿是聲討董氏的揭帖和傳單,又有歌謠傳唱道:“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四鄉含冤受屈的鄉民聞說後,紛紛聚集在城內外,甚至有不少鄉民趁夜潮搖船到華亭。數以萬計的民眾如巨潮般包圍了董府。董氏居然命惡奴從大牆內拋磚頭和糞便,想驅趕鄉民。火山終於爆發,鄉民們一擁而上,拔下董府旗杆,撞開董府大門,將董家二百餘間畫棟雕梁、朱欄曲檻燒成灰燼。

董其昌曆年辛苦搜集的古今珍貴書畫篆刻收藏,全部被付之一炬。傳聞《金瓶梅》原本手稿,即毀於這場大火。此即著名的“民抄董宦”。

變故發生後,董其昌狼狽逃離華亭,數月不敢回來,又分別向縣、府、道、撫四級衙門告狀。朝廷雖然有心偏袒,然董氏在地方上實在民憤太大,官府怕激發民變,也將此案做了輕描淡寫的處理。

無論董其昌如何聲名狼藉,品行如何卑劣汙穢,不可否認的是,他在書畫藝術上取得的成就當世無人能比,史稱“天才俊逸”。然而華亭地靈人傑,偏偏又出了個後起之秀李待問。傳聞其人書法在董其昌之上,且自視甚高,遍走華亭,凡街坊寺院有董其昌題寫的匾額楹聯,便隨手往旁邊牆壁上寫上一通,好讓人評判到底誰的字更好。董其昌本人也曾好奇來觀賞,看後品評道:“書果佳,但有殺氣,怕是此人不得好死。”

此即柳如是所提“爭強好勝”之來曆。

李待問尚不及回答,宋征輿忙笑道:“李兄為人其實是極謙遜的,他隻是不滿董氏以才華爭勢,貪婪霸道,魚肉鄉民。當日董先生以‘殺氣’

二字品評李兄書法,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但其實是視李兄為勁敵。聽說他擔心李書流傳將掩其名,所以暗中派人在坊間搜羅李兄字跡,然後焚毀,以絕傳世。這本身已是間接承認李兄書法在他之上了。”

柳如是道:“我見過李公子的書法,清勁秀健,內中透露著英氣和剛烈,怎麼能稱是殺氣呢?”

李待問怔了一怔,才問道:“隱娘是在吳江故相周相公府上見過在下的作品嗎?”

宋征輿忙道:“哎呀,在哪兒見的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隱娘讚許你的書法。”他心思頗快,料想柳如是被逐出周府不久,必不願意提起往事,是以急忙出頭解圍。

柳如是微笑道:“不礙事。是的,我的確是在周相公府上見過李公子的行書詩軸。”

她表麵泰然自若,卻也不願意再多提這個話頭,又問道:“李公子是書法大家,可否指點一二,若是我想學寫字,該如何學起?”

李待問想也不想,隨口答道:“不妨學歐陽詢。歐體筆法險勁,猛銳長驅,若草裏驚蛇,雲間電發,又如金剛瞋目,力士揮拳。隱娘性情清峻秀麗,又饒剛健之氣,最適合學歐體,鐵腕銀鉤,奇氣滿紙,定可盡脫尋常女書的柔媚閨氣。”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隻默默念著那句“隱娘性情清峻秀麗,又饒剛健之氣”,心道:“誰道知音難遇?這李待問便是我的知己,他一眼便看出我不願意落入庸脂俗粉的俗套。”呆了一呆,自覺有些失態,忙招手叫過王微,為幾人引見。

又寒暄一陣,宋征輿這才得閑問道:“徐來兄也是慕名來拜訪隱娘的嗎?好快的消息。”

徐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他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但今日不知如何分外緊張,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勇夫插口道:“這位徐三公子來者不善,他莫名帶人闖上船來,稱我們跟盜賊是一夥兒,還打算動手打人呢。”

徐來道:“啊……不是……不是這樣的……”一時情急,大冬日的寒冷天氣,額頭竟急出汗來。

一名口齒伶俐些的從人忙道:“不是,我們是追蹤盜賊而來。”當下敘述了經過。

原來明日是十一月初七,也是華亭老名士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陳繼儒雖從來沒有做過官,卻有“山中宰相”之稱,名滿天下,是江浙士林領袖人物。這幾日有不少人專程趕來佘山為他祝壽,柳如是和王微就是其中之一。山陰名士張岱曾請陳繼儒為其作《古今義烈傳》作序,這次也特意為陳氏華誕趕來華亭。張家與徐家是世交,張岱提早到後,便暫時借住在徐來家中。徐氏號稱華亭首富,家中字畫、善本、珍玩不少,均收藏在佘山別墅水西園中。今日徐來引張岱和另一遠道而來的朋友餘懷到水西園中觀賞善本藏書時,忽意外發現閣樓中有一黑衣蒙麵男子正站在窗下讀書。眾人尚在驚愕之時,那男子已扔掉書本,提著一個包袱自窗口飄然而出。徐來這才意識到那男子是名竊賊,急忙呼叫仆人趕去追捕。仆人反應遲鈍,反而被行動敏捷的客人張岱、餘懷搶了先。

一路跟蹤到隔壁的繡樓,卻見那蒙麵男子正手持剪刀,舉剪要剪下織布機上的緙絲。那幅緙絲正是徐家預備送給陳繼儒做壽禮的生辰禮物,是由徐家長媳吳氏親自帶領數十名繡工花費數月精織而成。吳氏是緙絲名匠吳圻之後,是吳氏針法的唯一傳人,繡技舉世無雙。那幅緙織的是沈周《蟠桃仙》,畫中人物傳神,栩栩如生,上方詩文書法遒勁,氣勢雄壯。全幅深得原畫精髓,極細微處,均緙織無遺,內中夾以金絲及孔雀翎毛,單以價值論,不下數萬金。

張岱出身富貴,精於鑒賞,一望見那幅緙絲便知是稀世珍品。他最見不得暴殄天物,當即喝叫一聲,搶先上前去阻止。孰想那蒙麵男子會些功夫,一下子就將張岱推倒在地。餘懷急忙上前幫忙,那蒙麵男子手腕中驀然翻出一柄匕首,刺傷了餘懷,隨後趁眾人手忙腳亂上前救人的工夫,輕身從窗口飛躍逃走。

所幸那男子本意不在殺人,出手不重,餘懷隻是受了輕傷。然貴客在奴仆環伺的水西園遇刺受傷,徐來大失顏麵,勃然大怒,一麵派人去官府報案,知會巡檢司注攔截,一麵親自帶人出門追捕盜賊。

水西園位於華亭縣城外,臨近佘山,地處偏僻,加上天氣寒冷,外麵行人不多。徐來一行追了出來,有路人稱看見一黑衣男子往渡口方向跑去,遂追了過來。到渡口時,發現隻停有一艘畫舫。眾人料想盜賊無處可去,必是溜上了船,遂直闖上來搜查,由此跟小廝勇夫發生了肢體衝突。

勇夫忙道:“這些人不招呼一聲,直闖上來,小的上前攔阻,他們就指責船上窩藏了盜賊,跟歹人是同夥呢。”

柳如是因是外來之客,本一直保持和善的態度,聽了這話陡然麵色一沉,極是不快。但她當著宋征輿、李待問又不好發火,隻得強忍怒氣,冷冷道:“畫舫靠岸後,我和微姊姊一直站在外麵眺望風景,並沒有留意到有人上船。”

勇夫接口道:“徐公子家的園子是在西北方,對吧?那個位置,往西是山林,往北是大道,往東是市集,往南是渡口。那盜賊既無人接應,為何會朝沒有出路的渡口逃來,這不是下下策嗎?”

眾人細細一尋思,果然是這個道理。

宋征輿道:“徐來兄,這位小哥兒分析得極有道理。盜賊露了行蹤,最要緊的逃命,無論是往北還是往東、往西,都比往南有利。你是不是搞錯了?”

徐來囁嚅道:“這個……”他目光下斜,不敢再像適才那般死盯著柳如是不放,卻也不斷偷眼打量她的反應。

勇夫適才被徐家仆人推搡了幾下,差點跌個跟頭,心中忿恨難消,此刻見己方占了上風,而柳如是又對那徐三公子並不如何看在眼裏,便有意令對方出醜,譏誚道:“徐公子堅持稱盜賊上了船,我家隱娘人在二樓,我在一樓,麵叔在底艙,我們船上有六個人、十二隻眼睛,沒有一隻眼睛看到有盜賊上船。難道他會隱形不成?”

徐來頗為尷尬,訕訕道:“這個……也許是那人看錯了。”

宋征輿埋怨道:“徐來兄,隱娘是陳老夫子專程邀請的貴客,你沒弄清楚就闖上人家的畫舫,還平白冠以罪名,未免太莽撞了些。”他的心思全在柳如是身上,也不等徐來回答,轉頭笑道:“兩位小娘子,我們這就動身出發吧,免得眉公久等。”

柳如是冷笑道:“徐公子手下既然堅持竊賊上了我這艘畫舫,還是讓徐公子先搜一遍吧,免得落下竊賊同夥的名聲。”

徐來怔了一怔,隨即連連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是我弄錯了。

適才冒昧上船,驚擾了小娘子,徐某十分過意不去,改日再賠禮道歉。”

忙不迭地領人下船去了。

柳如是這才命使女荷衣取了禮物,又命勇夫留下來照看畫舫。勇夫本以為可以跟去壽筵,大大地開一回眼界,聽了不免失望。

荷衣便道:“反正娘子有宋公子等人陪伴,不如我留下來,船上也好有個燒火做飯的人。”

柳如是想了想,道:“也好。”又特意叮囑勇夫道:“咱們是外來的,人生地不熟,可別再輕易跟人起爭執。”

勇夫雖不能赴行佘山,但荷衣主動留了下來,有失必有得——正好可以趁柳如是不在,與老相好在畫舫來個翻雲覆雨,尋一把魚水之歡——當即應了。

柳如是便與王微跟隨宋征輿、李待問下船,趕去陳繼儒的山間別墅。

雪逐漸大了起來,天光變得微弱。紛紛揚揚的雪花與凜冽的寒風交融在一起襲擊著人的心脾。

再回望青浦渡口,畫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霧籠罩,隻能窺見淺淺的輪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雲山萬重,寸心千裏。

那一刹那,柳如是流露出一種蒼老之氣來,仿佛過去就在自己的身後,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這麼走過來了。流逝,注定是蒼涼的起源,卻也應該可以成為新的希望。

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微忽然歎道:“靈妃豔逸,時見江湄。麗服微步,流盼生姿。交甫遇之,憑情言私。鳴佩虛擲,絕影焉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