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斠y宴坐,賞音之懷(1 / 3)

但她自己又何嚐沒有這樣的想法呢,不然如何還在韶華已逝的年紀來這等喧嘩曖昧的場合拋頭露麵?情知好夢都無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過去了,而柳如是還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感情有所歸依。

碧玉堂西紅粉樓,長安思婦憶涼州。

鹹陽橋上三年別,回樂峰前萬裏愁。

秦地煙花明月夜,漢家關塞白雲秋。

夢魂欲識金微路,應逐交河水北流。

——宋征輿《古意》

華亭以陸機、陸雲兄弟及仙鶴知名於世,直到唐代才正式置縣。

元代時升為鬆江府,明代沿襲,下轄華亭、上海、青浦三縣,府治設在華亭縣。

佘山位於鬆江府城城北二十五裏處,又分為東、西二峰,處處生滿翠竹。山風徐來,陣陣竹嘯,再經山穀回響,就變成輕吟低唱,隱隱約約,仿若人語。此即古今聞名的“佘山竹嘯”。華亭名儒陳繼儒有傳世畫作《瀟湘圖》,就是由此而得到靈感。

有竹即有筍。奇特的是,佘山所產竹筍不但清甜新嫩,還帶有一股天然的蘭花香味,遂成為華亭一大名產。

佘山雖是小水小山,不見雄奇魁偉,卻自有江南清秀俊氣。如此風光秀麗之地,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到此隱居。佘山兩峰,築有不少名園精舍,以施紹莘的佘山、陳繼儒的東佘山居、徐家的水西園為最著。

文人雅客鍾愛在佘山結廬定居,這一帶寺院之眾亦列於九峰之首。

除東庵普照寺、中庵靈峰庵、西庵宣妙講寺三大庵外,還有潮音庵、彌陀殿、華藏庵等。北宋太宗年間,有僧人德聰來到佘山東峰結庵修行,還馴養了兩隻青黑色老虎,名大青、小青,出入常有二虎相伴。後德聰圓寂,大青、小青亦悲傷而死。人們將德聰和二虎同埋在山頂絕境處,又在墳旁修塔,取名“聰道人塔”。又因有名為“秀”的道士親自參與建築此塔,塔成後引火自焚殉塔,所以亦稱“秀道者塔”。此塔為八角十三層密簷式磚木結構,形體修長挺拔,有杭州寶俶塔風韻,屹立山河,笑傲歲月,成為佘山的象征。

陳繼儒的東佘山居即位於聰道人塔之南。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華亭人氏。萬曆初年為鬆江府學生員,辭章出眾,與同學董其昌齊名,“三吳名下士爭欲得為師友”。

本來陳繼儒可以跟董其昌一樣,通過科舉步入仕途。然而當他參加科考時,親眼目睹官吏粗暴對待考生,搜檢無狀,受到很大刺激,認為此非待士之禮,遂退出考場。並公然聲稱“朝廷以科舉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為小人也,若以德行取士,使小人不得已而為君子也”,於二十九歲時取其儒士衣冠而焚之,表示與科舉絕緣。此舉驚世駭俗,一夜之間,聞於吳越。

謝去青襟後,陳繼儒決意隱居山中。他曾論山居八德:“山居勝於城市,蓋有八德:不責苛禮,不見生客,不混酒肉,不兌田宅,不問炎涼,不鬧曲直,不征文逋,不談仕籍。如反此者,是飯儈牛店,販馬驛也。”

自稱“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先築“乞花場”於小昆山,五十歲移居東佘山,始築東佘山居。他稱“今世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無一人不醉: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而天下競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欲將山居營建成一處清涼世界,為此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終將東佘山居打造成鬆江最著名的園林別墅。

陳繼儒本人博學好古,於經學文史、金石書畫無所不通。遠近文人,競與結交,東佘山居遂成為南北文人的聚會場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佘山也因之而名滿天下。

陳氏又延招吳越間貧儒寒士憩居於此,相互手章摘句,或在九峰三泖間采風擷俗,刺取其瑣言僻亨,薈革成書。久之,陳氏不少著述如《岩棲幽事》《珍珠船》等流傳遐邇。甚至有傳聞說,有“天下第一奇書”之稱的《金瓶梅》即是陳繼儒供食的某位貧儒寒士所作。

陳繼儒詩文淡宕逸意,多能道人所未道,或搖曳空靈,或禪意盎然,自謂“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請無虛日。

當時的文壇盟主王世貞對其文辭頗為賞識,兼之同窗好友董其昌在京師為之延譽,一時地方官吏無不造謁其門,谘詢地方利弊,甚而“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詩文之佳惡,冀其一顧”。時人呼他為“山中宰相”,號稱“遠而夷酋土司,鹹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 。其隱居之處東佘山居亦被稱為“宰相衙”,其聲望若此。

如此人物,自然引起了海內外的重視。東林黨領袖顧憲成曾延聘陳繼儒去無錫講學,卻被婉辭推卻。崇禎三年(1630年),鬆江知府方嶽貢親自驅車至佘山,請年過七旬的陳繼儒出山主修府誌。按照慣例,纂修方誌通常由閑居鄉裏的縉紳地主擔任,請一個隱逸布衣來領銜修誌,可稱得上破天荒的大事。崇禎皇帝亦聽聞陳繼儒大名,二次下詔征聘其入翰林院,終堅辭不出,繼續過他“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的山中生涯。陳氏遂又多了個“陳征士”的雅稱。

陳繼儒隱居山中,幾十年不踏入城中一步。他多次推辭朝廷征召,無疑是淡泊名利的,但其人古道熱腸,對後輩好學者大肆提攜,不遺餘力。不少人纂撰之作邀他題跋,多樂於為之。然而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卻有自己的立場和氣節。天啟年間,大宦官魏忠賢專權,為了討好這位“九千歲”,各地紛建生祠為之納福。鬆江府學生員周宏璧也跟風而動,在白龍潭北為魏忠賢建祠,並請陳繼儒為之作記。彼時魏忠賢權勢熏天,大力鏟除異己,凡得罪他的人都被極盡荼毒之能事,政治極其黑暗。陳繼儒若是不肯答應作記,勢必會得罪魏忠賢,怕是難逃報複。不料他卻說出一番有力的推辭來:“你等為魏公建生祠,本意是要得其歡心。魏公心性不雅內相,要作文表其功業,達官貴人才是最合適的人選。若是以布衣從事,魏公很可能會以為你等輕視他。不如於在朝卿相中選一與魏公親厚者作記,庶博解頤,不負盛舉。”由此巧妙地推脫了作記一事。

除了詩畫文章外,陳繼儒在造園藝術上亦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稱“居山有四法:樹無行次,石無位置,屋無宏肆,心無機事”,又稱“不能卜居名山,即於崗阜回複及林水幽翳處,辟地數畝,築室數楹。插槿作籬,編茆為亭。以一畝蔭竹樹,一畝栽花果,二畝種瓜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他的別墅東佘山居即是其造園理論付之於實踐的產物,以山池為中心,巧於因借,混合自然。內有寶顏堂、晚香堂、頑仙廬、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邊林下等十餘景點。山居處處植滿鬆杉、古梅和翠竹,鬆杉參天入雲,梅樹古樸廓落,竹子清幽婆娑,均是主人的至愛。

晚香堂是會客宴集之所,在群室中最為闊大,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的壽宴即安排在這裏。其名得自唐人鄭穀隻詩句“晚香延宿火,寒磬度高枝”。采用江南最常見的中、左、右三組縱列院落組群,沿中央縱軸線建有門廳、轎廳、大廳,再往兩旁布置客廳、花廳、書房等,後部建二層樓房,樓上宛轉相通,結構複雜,形似迷宮。

柳如是一行到達晚香堂時,大廳中臨時搭建了一座戲台,戲台三麵和廳中環列著近四百盆盆栽梅花,五顏六色,清香撲鼻。花盆均是精細的青色瓷器。彼時瓷器雖然價格低廉,最貴者不過三五錢銀子,然近四百盆瓷器加起來,亦價值逾一百二十兩,足抵十家農戶一年食用之費,可謂奢侈之極。這還沒有算上四百株梅花的栽培和運輸費用。

戲台上正在上演一出好戲。下麵座席中坐了不少人,男女夾雜,比肩齊膝。明代禮教甚嚴,這些妙齡美貌婦人既然是公然與男子同進同坐,當非良家女子,而是跟柳如是一樣的身份,是專程趕來佘山為陳繼儒壽宴助興的娼妓,金陵當紅名妓李十娘、王節、李貞麗、李傃等均在其中。

自明代中葉以來,文人娛聲妓,名士悅傾城,風流更是異於往時。

世風認為“士大夫苟不能幹雲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日為染螺子黛,亦殊不惡”,即使是陳繼儒這樣類似楷模的山人,亦不能免俗。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長大,亦是南曲行家,見台上生旦扮相俊美,唱腔華麗,情韻悠然,便駐足留神聽了一會兒。

卻見台上女旦字正腔圓地念道:“呀,好一執玉杯!色如白雪,製若鬼工,世間何以有此尤物!”小生應道:“此杯名盤龍和玉杯,俗稱‘一捧雪’是也。”隨即細聲唱道:“折腰豈為五鬥米,碌碌終朝,身不由己。

寶杯在手,猶得吟詩酌酒;玉人當麵,未能稱心如意。”

柳如是“啊”了一聲,死死盯著台上小生雙手高舉的玉杯道具,露出了驚訝之極的表情。

宋征輿一直不離她左右,留意她言行,聞聲笑道:“隱娘也覺得那小生唱得好嗎?他其實是婦人反串的,名叫顧媚,字眉生,號橫波。年紀雖小,卻已是金陵秦淮河上一號響當當的人物。聽說她的南曲還受過蘇昆生的調教。”

柳如是問道:“這出戲叫什麼?”宋征輿道:“《一捧雪》。這戲試演了好幾日,我們已經搶先看過了,其實沒什麼稀奇。隱娘可聽過坊間流傳的‘王世貞寫書為父複仇’的故事?這出戲其實就是那個故事翻版,不過是換了人名,將姓王的改成了姓莫的,將《清明上河圖》換成了玉杯‘一捧雪’而已。”

王世貞是嘉靖年間著名文人,以詩文名於當時,獨領文壇風騷二十年,被譽為“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據說其家收藏有《清明上河圖》,權臣嚴嵩和嚴世蕃父子執掌朝政時,垂涎這幅絕世珍品,命王家獻圖。王世貞之父王杼心中難舍真圖,便請高手偽造了一幅贗品送給嚴嵩父子。後來事情敗露,王杼被嚴嵩父子殘害致死。王世貞日思為父報仇,他聽說嚴世蕃愛看淫穢小說,且常用食指蘸口液翻書,就將《鳴鳳記》鈔本的殘本增補成《金瓶梅》一書,在每頁紙上塗上了毒藥,然後設法將書送給嚴世蕃。可惜由於書頁上毒藥抹得太淡,最終未能毒死嚴世蕃。

這一複仇故事廣為傳聞,王世貞由此被許多人認為是奇書《金瓶梅》

的真正原作者,但認為是無稽之談者也大有人在。隻是柳如是詫異的卻不是戲曲本身,而是戲中引發禍患的根源——玉杯“一捧雪”。

一旁宋征輿見她神色有異,忙問道:“怎麼,隱娘身子不舒服嗎?”

柳如是道:“不是,我很好。宋公子可知道這出《一捧雪》的戲是誰寫的?”

宋征輿猶豫了一下,答道:“施紹莘施先生,也是鬆江本地人氏。”

柳如是道:“呀,我聽過施先生的大名。他的南曲不拘泥於音律辭藻,比大多散曲名家更為蒼莽奔放,隻是太過哀苦。”

宋征輿道:“正是他。”又笑道:“想不到隱娘見聞居然如此廣博,實在可欽可佩呢。”

柳如是卻沒心思理會對方的大拍馬屁,問道:“施先生人在這裏嗎?

我想即刻見見他,煩請宋公子代為引見。”

宋征輿聞言極為驚訝——今日東佘山居名流如雲,且多為俊傑才子。

僅以音律論,複社楊文驄、吳偉業、吳昌時、冒襄、華亭訓導王彥泓等都是戲曲大行家。吳偉業造詣尤深,又是名譽天下的榜眼。那施紹莘雖以散曲、詞著名,號稱峰泖浪仙,卻是個年過五旬的糟老頭子,屢試不中,僅以諸生終老,連他自己都稱是“一事無成”。柳如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結識他,太不合常理,除非是對這出《一捧雪》的戲有特別興趣——心中亦有些悻悻然,左右望了一眼,才道:“今日好像沒有見過施先生。

他的別墅西佘山居就在山那邊,不妨先去拜會陳老夫子,我再引隱娘去找施先生。”

柳如是心道:“我人已到東佘山居,不去拜見眉公,實在說不過去。

況且還有微姊姊同行。”不得已,隻好與王微一道,跟隨宋征輿到後堂來拜見老壽星陳繼儒。

後堂是座二層小樓,是陳繼儒平日習字作畫之處。庭書一聯雲:“天為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實是集宋詩人陸遊詩聯,表麵謙抑,卻自見一股簡傲之氣。

室內布置得簡樸淡雅。堂首案桌上擺著一架自鳴鍾,頗為顯眼。牆壁上掛著幾幅墨梅、山水圖。水墨梅花為陳氏所繪,取意“橫斜疏梅”,以大草橫塗枝幹,瀟灑流暢,不失法度,又由細筆勾勒、點、染,大氣之中見真率,豪情奔放時見嚴謹,將梅的“淩寒獨自開”表現得極為生動。

山水則草草潑墨,自然隨意,蒼老秀逸,意態蕭疏,不落吳下畫師恬俗魔境。

陳繼儒本人書畫成就不在同窗好友董其昌之下,繪畫成就甚至在董氏之上,然影響力遠遠不及。董其昌在當時和後世左右了山水畫壇的主流發展,幾成時代的象征。隻是此人在家鄉作惡不少,自萬曆年間“民抄董宦”事件之後,已極少回鬆江。

堂中生有兩盆熊熊炭火,一大群男子圍爐而坐,正在熱議時勢,高談闊論,好不熱鬧。這些人中,除了主人陳繼儒及個別賓客外,絕大多數都是東林黨人或複社成員,不乏當世俊才。

通常民間稱在社日舉行的各種迎神賽會為“社”,並逐漸演變成“恭敬神明,和睦鄉裏,以厚風俗”的民間教化儀式。後人因誌趣相投或信仰相同而聚眾結會,亦謂之社,其實就是一種文人團體。漢代梁孝王劉武築梁園作遊賞宴賓之所,名士如司馬相如、枚乘、鄒陽均為座上客,把酒言歡,會文談藝,世人稱為“雅盛梁園”。東晉時,王羲之與朋友宴集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次集會因王羲之《蘭亭序》而名垂青史,“蘭亭修禊”遂與“梁園雅集”一道成為詩文集會的象征,為後世文人豔羨模仿。鬆江陳子龍、夏彝仲、周立勳、李雯等人倡立的幾社,即是“仿梁園鄴下之集,按蘭亭金穀之規”。

中國曆史上的文人團體,最著名者當屬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竹林七賢是指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鹹及王戎。七人均崇尚玄學,意氣相投,在生活上不拘禮法,行為怪誕,常聚在山陽竹林之下,飲酒作樂,撫琴縱歌,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因為七賢特立獨行的個人魅力,這個著名的名士群體成為一種文化的特征符號,閃耀千古,其風采傾倒眾生。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士人為砥礪文章、求取功名而尊師交友,因而民間結社成風,尤以江浙一帶為甚。誌同道合者相聚一處,或細繹往古,或參酌來今,或研究典故,或尋訪人物。這一時期的文人社團仍然隻限於文藝創作、學術交流層麵,他們或提倡複興古學,或主張經世致用,或熱衷鑽研時文。

明代中葉以後,經濟高度發展,物資極大豐富,世風則日趨浮躁。

人們在追求奢靡的同時,渴望擺脫傳統禮法的束縛,思想求新求異,整個社會呈現出奇特的新異色彩。另一方麵,明王朝開始走向衰落,政治日漸腐敗,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尤其是明神宗萬曆年間,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直接導致黨爭頻起,朝政日非,吏治窳敗。文人士大夫往往是社會生活中最為敏感的階層,對動蕩激變反應最為強烈,於是結社之風日盛,且不再限於吟詩作文,針砭朝政,臧否人物,慷慨激昂,以天下為己任。明代最著名的文人團體東林黨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

提到東林黨,就要從其創始人顧憲成說起。顧憲成,字叔時,號涇陽,常州無錫人。他自小家境貧寒,卻胸有大誌,發憤讀書,曾在家中牆壁上題了兩句話:“讀得孔書才是樂,縱居顏巷不為貧。”萬曆四年(1576年),二十七歲的顧憲成赴南京應試,以第一名中舉,一時風光無限,聞名遐邇。萬曆八年(1580年),顧憲成中進士,授戶部主事,自此步入仕途。

當時張居正任內閣首輔,權勢熏天,群臣爭相奉承。一次張閣老生病,大臣們聯名醵金到東嶽廟拜神祈禱,唯獨顧憲成不肯附和。有同僚擔心顧憲成惹禍,出於好心,暗中替他在來賓名單上簽了名。顧憲成知道後毫不領情,硬是跑去將自己的名字從名單中劃掉了。張居正為人狹隘,報複心極強,幸好這件事後不久他就病死了,顧憲成才沒有受到追究。這種錚錚傲骨、不媚權貴的耿直性情,多少決定了他之後的仕途不會一帆風順。

國本之爭起後,萬曆皇帝迫於輿論壓力,指使內閣首輔王錫爵提出“三王並封”的權宜之計。時任吏部員外郎的顧憲成立即上疏反對,同時還寫信給王錫爵,指責他身為首輔,卻“排群議而順上旨”,是典型的負國誤君。

這王錫爵並非什麼大奸臣,他曾經因反對張居正廷杖直言大臣,回家不出,以示抗議。入內閣後,請罷江南織造、停江西陶器、減雲南貢金、發庫銀救濟河南饑民,且申救被斥之臣,多為時人所稱。他最初任內閣大學士時,也曾上書請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但萬曆皇帝沒有聽從。這次“三王並封”的主意,其實是萬曆皇帝自己想出來的,王錫爵不過是奉詔擬旨而已。他見群情洶洶,害怕公論,請追還前詔,萬曆不從;請下廷議,萬曆不許,最後幹脆請求辭職。萬曆皇帝十分惱怒,打算從重懲處顧憲成等建言諸臣,但當時輿論壓力巨大,迫於時論,“三王並封”的計劃最終沒有實行。但王錫爵由此對顧憲成懷恨在心,不久後,他報複的機會就來了。

至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二月,王錫爵因年老將要退休致仕,顧憲成受命推舉閣臣。他報上的名單中,有故禮部尚書沈鯉、故吏部尚書孫瓏、左都禦史孫丕揚、故大學士王家屏等七人。這些都是不畏權貴、敢於犯顏直諫的正義之士,王家屏尤為萬曆皇帝厭惡。王錫爵見有機可乘,便在朝中散布流言,稱顧憲成等會推王家屏是為了徇私植黨。萬曆皇帝一怒之下,將顧憲成降職問罪。朝中立即有大臣上疏力救,萬曆皇帝由此更加懷疑顧憲成植黨,幹脆將其革職。至此,顧憲成結束了十幾年的官場生涯,帶著沉痛的心情,回到了家鄉無錫。

無錫有一座東林書院,是北宋知名學者楊時講學的地方,“東林書院”

院名即得自楊時遊廬山時所寫“東林道上閑步”詩句。楊時離開無錫後,書院便因年久失修而荒廢。顧憲成決定修複這座書院,最終在常州知府歐陽東風的資助下,書院正式修複。顧憲成召集同鄉好友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於孔兼等在這裏講學,每歲一大會,每月一小會。

當時不少被朝廷貶斥的士大夫們紛紛前來,以致“學舍至不能容”。這些人大多胸懷大誌,在研究程朱理學的同時,不免談論救國濟世之道,“往往諷議時政,裁量人物”,而一些在朝官員也遙相呼應,大力支持,東林書院一時聲名大著,以至有“天下言書院者,首東林”之讚譽。顧憲成撰寫的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也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句。

此後,東林書院成為江南地區人文薈萃之區和議論國事的主要輿論中心。孫丕揚、鄒元標、趙南星等下野的名臣也相繼到這裏講學,這些人“自負氣節,與政府相抗。是為東林黨議之始”。正因為東林書院逐漸彙聚起了一股影響社會輿論的政治勢力,後來他們的政敵便以書院之名謂之為“東林黨”。時人稱顧憲成、高攀龍、錢一本為“東林三先生”,顧憲成也被政敵視為東林黨魁。而浙江寧波人沈一貫以善於奉承得萬曆皇帝歡心,入閣後成為浙江派官僚首領,人稱“浙黨”。東林黨人以講學聯絡人士,浙黨恃權求勝,自此東林、浙黨互相爭鬥長達幾十年。

黨爭之風,甚囂塵上,將國家政治活力消耗殆盡。朝廷上下,危機四伏。在朋黨混爭下,東林黨人的政治主張與他們排除異己的動機逐漸糾纏不清,本是以改革弊政、為民請命、澄清吏治為目的的東林黨也在異常殘酷的爭權鬥爭中變得畸形起來。

天啟年間,大宦官魏忠賢勾結明熹宗乳母客氏專政,形成有明以來勢力最大的閹黨集團。東林黨人不滿閹黨當政,不斷上書彈劾,由此激怒魏忠賢,閹黨與東林黨的鬥爭進入公開階段。齊楚浙諸黨爭相依附閹黨,以鐵腕手段對東林黨人實行血腥鎮壓。

天啟五年(1625年),魏忠賢大興冤獄,誣陷左副都禦史楊漣等人曾受遼東經略熊廷弼賄賂,逮捕了楊漣、周朝瑞、左光鬥、魏大中、顧大章、袁化中六人,史稱“東林前六君子”。楊漣等人被關押在臭名昭著的北鎮撫司監獄,被施以喪心病狂的人身摧殘。魏忠賢每天都勒令六君子跪在階前,施以酷刑,甚至將他們的衣服撕碎扒光,讓他們裸體受辱。

不出幾日,楊漣、左光鬥等人都已血肉模糊,肉爛血膿,慘不忍睹。在慘無人道的折磨下,顧大章自盡在獄中,而其他五人都死於酷刑之下。

楊漣死時被土囊壓身,鐵釘貫耳,麵目皆非,隻以血衣裹屍,草草掩埋。

左光鬥更是淒慘,他受過炮烙之刑,麵額焦爛,膝下筋骨全部脫裂,令人不忍卒睹。其學生史可法以重金賄賂獄卒,冒死入獄探望恩師。左光鬥不願史可法受牽累,將他強行趕出牢獄。史可法出來後,含淚對人道:

“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次年,魏忠賢又興大獄,要把已罷官歸鄉的七位東林黨人周起元、周順昌、高攀龍、繆昌期、周宗建、李應升、黃尊素害死。高攀龍聞訊後焚香沐浴,投池自盡,其他六人被捕至京。其中,周順昌被牽連。東林前六君子之一的魏大中被逮捕押解過吳縣時,吳縣人、吏部主事周順昌正在家中,他熱情挽留魏大中,周旋數日,並結為親家,這顯然是對魏忠賢的公然蔑視,由此引來殺身之禍。當魏忠賢派出的緹騎到蘇州逮捕周順昌時,蘇州民眾自發為周順昌乞命,擊斃緹騎一人,擊傷多人。

後來,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和周順昌的輿隸周文元五名市民被殺,合葬在虎丘附近,墓碑題曰“五人之墓”,此即複社領袖張溥所作《五人墓碑記》之來曆。而周起元、周順昌等六位東林黨人,也在獄中被魏忠賢殘害致死,史稱“東林後六君子”。

魏忠賢又指使人編《三朝要典》,借梃擊、紅丸、移宮三案大做文章。更唆使其黨羽給事中阮大铖作《東林點將錄》,進一步打擊東林黨。

齊楚浙黨又造天鑒諸錄,加東林以惡名,並列黨人榜於全國,每榜少則百人,多至五百餘人,凡列名者,生者削籍,死者追奪,朝中善類為之一空。直到崇禎皇帝即位,賜死魏忠賢,對東林黨人的迫害才告停止。

至於東林書院,也在顧憲成死後麵臨被搗毀的命運。天啟五年(1625年)八月,魏忠賢逆黨禦史張訥誣奏書院“遙製朝權、掣肘邊鎮、把持有司,武斷鄉曲”,建議天下但凡有書院處盡數拆毀。八月初五日,天啟皇帝下旨:東林、關中、江右、徽州一切書院俱著拆毀。自顧憲成創立之日起,東林書院名動天下,然僅僅存在了二十一年,便亡於由朝廷出麵的暴力之手,實在令人感慨唏噓。東林黨人高攀龍為此寫下悲憤激昂的詩句:“縱然伐盡林間木,一片平蕪也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