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雖敗,江南結社之風不減。崇禎二年(1629年),太倉名士張溥以非凡的魄力將雲間幾社、浙西聞社、吳門匡社、武林讀書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江南應社等幾十個社團聯合起來,在吳江尹山創立了複社。因主張“興複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故名“複社”。
加入複社的大多為當世青年才俊,如陳子龍、夏允彝、吳偉業、顧炎武、歸莊、黃宗羲、陳貞慧、方以智、吳應箕、侯方域、冒襄、楊文驄等,先後共計有兩千餘人,聲勢遍及海內。黃宗羲、顧杲、侯方域、吳昌時等均是東林黨人後裔或弟子,因而複社又被稱為“小東林”。
自創立之初,複社便帶有濃烈的政治色彩,以東林黨後繼為己任,憂國憂民,主張改良,“蠲逋租,舉廢籍,撤中使,止內操”,企圖以儒家正統思想挽救國家。由於一些人在初入社時已經是“天下獻之如神仙”“尊之如泰山”的名人,因而複社一經成立,便傾動朝野,社會影響極大。
崇禎三年(1630年),複社在南京召開集會,先期傳單四出,集會當日,衣冠盈路,一城出觀。四方士子舟相赴者,動以千計,山塘上下,途為之塞,蔚為壯觀。
不獨聲勢驚人,複社也用科考證明了社員的不凡實力。崇禎三年鄉試,是複社成立後的第一次科舉考試,複社成員有近百人中舉,複社核心人物張溥、吳偉業、陳子龍、吳昌時等人均在此年中舉,其中楊廷樞等四人還高中解元。次年會試,吳偉業、夏日瑚分別中一甲榜眼和探花,張溥、馬世奇等五十七人中進士。時人評價道:“從來社藝亦未有如是之盛者,嗣後名魁鼎甲多出其中。”
科舉上的巨大成功,令複社聲氣遍天下,出盡風頭。複社首領張溥慷慨豪邁,為人有膽略,曾在閹黨勢力最盛時為被魏忠賢迫害致死的五位平民作《五人墓碑記》,極讚五人“激昂大義,蹈死不顧”,這也是他本人的人生信條。他有匡複天下之誌,主張立德、立功、立言,中進士後授庶吉士,開始在京師奔走,積極謀劃救國救民的大計。隻是彼時官場黑暗,充滿傾軋,張溥書生意氣,直言不阿,很快就卷入了黨爭旋渦,無力自拔。
張溥會試主考為周延儒,稱為“座主”或“座師”。周延儒時為內閣首輔,按照慣例,首輔因政務繁忙,不得參與主持會試,會試主考通常由內閣次輔擔任。然而主考座師與進士有師徒名分,周延儒為了從新晉進士中培植自己的親信力量,越例做主考,從而引起次輔溫體仁的不滿。
他有心針對複社中進士者,打聽到吳偉業高中榜眼有些“內幕”後,便開始大做文章。
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先世居昆山,祖父始遷太倉。他七歲讀家塾,十四歲能屬文。同郡名士張溥讀到吳偉業的文章,感歎道:“文章正印在此子矣。”於是收其為徒,傳授通今博古之學。日後師徒二人同時中舉、同時及第,更是傳為佳話。
吳偉業參加會試時,房官為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李明睿與吳偉業父親吳琨是至交好友,對老友之子的答卷極為讚賞,將其置為本房首卷,推薦給主考官周延儒,並告知這是太倉吳琨之子的文章。周延儒為諸生時,曾到太倉遊玩,與吳琨相交且極為投緣,他得到吳偉業卷子後,欣然將其定為會試第一名。
這一節為內閣大學士溫體仁探知後,立即指使言官上書彈劾,稱主考周延儒、房官李明睿與考生吳偉業三人在會試中徇私舞弊。幸虧崇禎皇帝正倚重周延儒,親自調閱吳偉業試卷後,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個大字。意思是,文章立意端正,合乎聖賢之道,文辭豐富典雅,足為楷模。崇禎皇帝首肯了吳偉業的文章,總算勉強平息了這場風波。
吳偉業得知經過後,既感激崇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對自己“榜下即多危疑”感到後怕。
後來殿試,吳偉業高中第二名,另一複社成員夏日瑚列第三。狀元為宜興人陳於泰,與首輔周延儒既是同鄉,又是姻親。傳聞首席讀卷官戶部尚書畢自嚴事先得到周延儒囑咐,務必要將陳於泰取為第一。雖然考卷是密封的,但仍可以字體、文風等來辨識考生身份。畢自嚴找到陳於泰的考卷後,定為第一名。殿試名次,最後由皇帝決定,皇帝要審讀前十名的卷子,不一定就以讀卷官進呈的第一名為狀元,有時也擢升其他卷子為第一。但在通常情況下,讀卷官進呈的第一名最有希望成為狀元。果然如此,金殿傳臚,陳於泰被欽定為狀元。天下大嘩,禦史餘應桂等人爭相上疏彈劾周延儒,朝中言官的目光這才從吳偉業身上移開。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很快再起風波。按照慣例,每每會試結束,就會有書商將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彙集出版,而新科進士要請房師作序,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然而當時張溥身為複社領袖,名噪京師,吳偉業又是他的入室弟子,竟撇開房師李明睿,由他本人為吳偉業刻稿作序。如此,李明睿麵上無光,大為惱怒,聲稱要削去吳偉業的門人資格。
由於這件事吳偉業和張溥於道義上有負,吳偉業慌張不知所措。最後還是翰林院檢討徐汧出麵調停,親自帶著吳偉業前往向李明睿請罪,稱這是書商過失,並已加以懲處,事情才算了結。
殿試後,吳偉業高中第二名,授翰林院編修,開始了風光無限的翰林院生涯,此時他才隻有二十三歲。上天似乎總愛跟他開玩笑,他尚未從被劾作弊及得罪房師的驚悸中平複下來,黨派鬥爭的風波再次降臨到他頭上。
崇禎皇帝即位後驅逐閹黨,安撫東林黨人,朝中表麵風平浪靜,其實爭權奪勢的黨爭從未真正平息過。先是有東林黨領袖錢謙益與周延儒爭入內閣,錢謙益大占上風,是眾望所歸的內閣大學士人選。時任禮部尚書的溫體仁也想入閣,但他曾在天啟朝巴結奉迎閹黨,人緣名聲不好,沒有大臣願意舉薦他。此人為人外曲謹而中猛鶩,機深刺骨。他見錢謙益與周延儒爭權,便想到一條曲線入閣的法子——東林黨是閹黨死敵,而他曾奉承過魏忠賢,為東林黨人所不容,錢謙益更是看不起他,所以他堅決不能讓錢氏入閣。
就在錢謙益自認為勝券在握的時候,溫體仁上書揭發他擔任浙江鄉試考官時收受賄賂、結黨欺君,錢氏一心對付周延儒,被背後的冷箭射中,猝不及防,無從招架,就此敗下陣來,被罷官為民,被迫離開了京師。
周延儒當上閣臣後,感激溫體仁打垮了錢謙益,因此極力援引溫體仁。很快,溫體仁也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東林黨雖在天啟朝遭到閹黨強勢剿殺,但其在士林中影響巨大。即使周延儒因前事與錢謙益為敵,也不敢得罪所有的東林黨人,相反還竭力與東林黨結交,所以他不惜破例以首輔身份主持崇禎四年會試,一力錄取了東林後勁張溥、馬士奇、吳偉業等人,這其實是他審時度勢的結果。
但溫體仁則不同,他與錢謙益翻臉後,便開始攻擊整個東林黨,由此跟周延儒發生了分歧。野心勃勃的溫體仁便暗中開始對付周延儒,一心想取代其成為首輔,指使禦史彈劾周延儒會試徇私,其實才是個序幕。
張溥覺察到了溫體仁的陰謀,他既是周延儒的門人,天經地義要站在周氏一邊。而溫體仁也認定張溥是周延儒一黨,利用手中權勢,對其大力打壓。
之前張溥打破常規為吳偉業會元稿作序,不但得罪了房師李明睿,還引發整個翰林院對其行徑不滿。翰林院規定,要求新進庶吉士“遇館長如嚴師,見先達稱晚進,公會隅坐,有命唯諾惟謹”。而張溥卓爾不群,極具領袖風範,本人又是複社首領,根本不將規製放在眼中,“任意臨事,輒相可否,有代天言作誥命者,文稿信口甲乙”,由此引起同館的忌諱。有翰林院同僚向內閣舉報張溥,首輔周延儒當然是盡力回護。而次輔溫體仁則厲聲道:“是何足患!庶吉士有教讀成例,成材則留,不成材則去,去之亦何難!”儼然流露出要驅逐張溥之意。
張溥得知後大怒,但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庶吉士,怎能與內閣大學士相抗?遂以溫體仁扳倒錢謙益的方法行事,暗中搜集了溫體仁交結宦官、結黨營私、援引同鄉等種種不法行為,寫成疏稿,交給弟子吳偉業,命他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上奏。
吳偉業性格怯懦,不是什麼敢作敢為之人。他才經曆了兩場風波,舊波未平,新波又起——恩師要剛剛到翰林院上任的他參奏堂堂內閣次輔,他哪有這個膽量!然而師命難違,反複思慮後,吳偉業將張溥彈劫溫體仁的奏章改頭換麵,變成彈劾溫氏心腹大理寺少卿蔡亦琛的奏章。
奏章上後,沒有任何效果,反而惹怒了溫體仁和蔡亦琛。還是首輔周延儒出麵曲意解脫,吳偉業才得平安無事。
這件事後,吳偉業心灰意冷,上書請求回家娶親。崇禎皇帝對吳氏本人文章才氣頗為讚賞,不但準了他三年婚假,還賜馳節還裏門。少年高第,又獲旨歸娶,吳偉業春風得意,榮極一時。鬆江名士陳繼儒曾作《送吳榜眼奉旨歸娶詩》:
年少朱衣馬上郎,春闈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貯黃金屋,種玉人歸白玉堂。
北麵謝恩才合巹,東方待曉漸催妝。
詞臣何以酬明主,願進關雎窈窕章。
極力描繪吳氏榮歸故裏後舉辦婚禮的盛景。
張溥雖然失去朝中良助,但弟子奉旨回鄉娶親也是榮耀之極的事,特意誇獎道:“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然而,吳偉業的離開還是令張溥倍感孤立,加上溫體仁、李明睿等人大力排擠,他的處境日益艱難。而首輔周延儒也因姻親陳於泰中狀元、兄長周素儒冒錦衣籍授千戶、他本人又收受巨盜神一魁賄賂等事而受到言官交相攻訐,四麵楚歌,朝不保夕,無力幫助門生。張溥難以自安,終於在當年的冬天以葬親為由,請假歸鄉。
雖然是請假離京,但張溥心情沮喪,去意已定,沒有再回朝為官的意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到家鄉後,趕來求教者絡繹不絕,由此再度激發了他濟世的雄心,於是以為鬆江名儒陳繼儒賀壽為名,召集複社骨幹,到佘山集會。
今日坐在晚香堂中的複社社員,均為英華人物。除了首領張溥之外,還有鎮江社長周鍾、吳縣社長楊廷樞、常熟社長楊彝、太倉顧夢麟、鬆江社長周立勳、吳江社長吳昌時,以及元老級人物吳偉業、夏允彝、陳子龍、萬壽祺、李雯、冒襄等。甚至連剛進來的宋征輿,亦是複社的少年精英。
柳如是等人進來後堂時,張溥正與眾人縱論遼東局勢。他大約三十歲出頭,相貌普通,身材中等,卻是氣宇軒昂,神采英拔,一望便知是諸才人領袖,實令人難以想象如此拔類超群的人物竟是“塌蒲屨兒”出身。
張溥道:“朝廷心腹大患莫過於東北女真。自從袁崇煥殺毛文龍,袁崇煥又為當今主上所殺,遼東局勢遂無可挽回。毛文龍舊部孔有德、耿仲明惱恨主將被殺,淪為海盜,不再奉朝廷號令。朝廷本該好言安撫,然閣臣目光短淺,居然主張派兵圍剿,最終導致孔、耿二人航海投奔了女真皇太極。”
他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來,憤憤道:“可恨的是,這二人不但帶去了本朝最精銳的兵馬,還為女真人雙手奉上西洋葡萄牙大炮。本朝最新式最精銳武器落入敵手,從此再無兵器之利。這件事,實在是大大的失策。”
複社成員李雯道:“說起來,這起禍事的始作俑者還是袁崇煥。”
張溥點了點頭,道:“袁崇煥此人,是良將,卻非良臣。譽卿兄,你對這一點應該最有心得。”卻無人應答,左右一望,才發現許譽卿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許譽卿,字公實,鬆江華亭人氏,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名列東林黨中。天啟年間為吏部給事中,抗疏極論大宦官魏忠賢大逆不道,由此得罪閹黨,被罷官削籍。崇禎皇帝即位之初,大肆起用曾被閹黨迫害的大臣,許譽卿也重新回朝為兵科給事中。當時遼東形勢危急,崇禎起用名將袁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
明朝重文輕武,軍隊統帥基本都是文人出身,大多是靠做八股文考中的進士。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進士,卻是少有的文韜武略俱全之士,有膽有謀。他是廣東東莞人氏,長大成人之時,正值東北邊患日益嚴重。東莞一帶有尚武的傳統,民眾從軍風氣很盛。大時代的局勢和成長生活的環境對袁崇煥有很大影響,他為人慷慨負膽略,好談兵,以邊才自許,早在青少年時期就胸懷大誌,曾作《黃河》詩說:“濁處真須激,清來自太平。濟川吾有願,擊楫動深情。”表示要激濁揚清,像劉琨那樣氣吞胡羯,擊楫中流,安定邊疆,澄清天下。因而除了用功讀書外,他還特別留意邊防,學習兵法,練習武藝,酷愛閱讀曆代兵書,尤其喜歡和一些嫻於兵法者討論用兵之道,顯然是要準備報國安邊,欲意有所作為。這一段文武兼習的日子,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袁崇煥後來建功立業的基礎。
天啟二年(1622年)正月,努爾哈赤率軍攻陷廣寧,占領了山海關外大部分地區。山海關受到直接威脅,京師由此戒嚴,天下震驚。當時袁崇煥任福建邵武知縣,正好來北京參加大計。他素來關注遼東局勢,聞訊勃然色變,拍案而出,再也沒有回來寓所,其隨從及上級主管部門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十幾日後,袁崇煥單騎歸來,原來他竟然一個人悄悄出山海關視察敵情去了!
回到北京後,袁崇煥上疏具言關上形勢,稱道:“予我軍馬錢穀,我一人足守此!”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登時引來朝野矚目。其豪氣和膽量更為廷臣激賞。
禦史侯恂稱袁崇煥“英風偉略”,請求對其破格任用。天啟皇帝於是擢任袁崇煥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山海監軍,很快又升為山東按察司僉事,負責到關外監軍。
袁崇煥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完成了其人生中的重大轉變,由一個地方小縣令一躍成為身負重任的邊關大將。他終於可以跟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於謙一樣——拔劍舞中庭,浩歌振林巒。丈夫意如此,不學腐儒酸。
三月,袁崇煥正式離京赴任,駐守山海關。在朔風凜冽的山海關頭,他仗劍而立,寫了一首《邊中送別》來抒發胸臆:
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
杖策隻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
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豪邁雄放,慷慨激昂,飽含愛國熱情,與南宋名將嶽飛《滿江紅》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肝膽照人、以身許國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天啟六年(1626年),袁崇煥以幾千士兵扼守寧遠,用紅夷大炮擊敗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中炮受傷而死,臨死前猶自氣憤難平,對身邊人說:
“我從二十五歲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沒想小小的寧遠城攻不下來。袁崇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竟然有如此能耐!”馳騁疆場的沙場老將竟敗於進士出身的文人袁崇煥之手,這讓他如何能死得瞑目!
此戰亦令袁崇煥聞名天下,他由此成為朝廷的寵兒,甚至得到了臭名昭著的閹黨首領魏忠賢的支持。然而雄圖偉業並未就此於袁崇煥眼前展開,朝中閹黨當政,魏忠賢為爭軍功指派黨羽彈劾袁崇煥,袁崇煥不得已辭職還鄉。
崇禎即位後,群臣紛紛請求召還袁崇煥還朝。皇帝亦對這位名將仰慕已久,加上遼東女真威脅越來越大,遂下詔令袁氏入京,委以重任。
崇禎元年(1628年)七月,崇禎皇帝召開禦前會議,先問平遼戰略。
袁崇煥侃侃而談,答道:“若皇上能給臣便宜行事的權力,五年內就能掃平肆虐十年的遼東大患。”皇帝和內閣大學士們聽了都大喜過望。隻有許譽卿不相信。中途休息時,他特意去問袁崇煥:“五年真的就能收複全遼嗎?”討教“五年平遼”的具體謀劃。袁崇煥其實也沒有把握,躊躇道:“聖上一直為遼事焦慮,我這樣說,隻是聊慰上意。”許譽卿倒吸一口冷氣道:
“聖上英明,你怎能隨口搪塞一答?”
袁崇煥這才驚覺到自己的失誤,又找機會對崇禎說:“遼事本來不容易奏功,陛下既然委任於臣,臣也不敢因為難而推辭。但五年之內,戶部供應軍餉,工部供應兵器,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遣將,要內外事事相應,才能有效果。”崇禎聽到前言後語不一致,已經有些不高興,但正值用人之際,也答應了袁崇煥的要求。
袁崇煥離開北京前去寧遠時,再次向崇禎道:“臣製遼綽綽有餘,但杜讒不足。臣一旦出了關,即在千裏之外。臣在邊關立功,恐有朝廷人士嫉妒中傷。”崇禎答道:“無須疑慮,自有朕為你主持公道。”又再加獎勉,賜袁崇煥尚方寶劍,命其在複遼前提下,可以方便行事。
袁崇煥上任後,即殺邊關重將毛文龍立威。由於是先斬後奏,崇禎皇帝得到消息後,“意殊駭”。毛文龍不但是沙場老將,也是手持尚方寶劍的一方統帥,尚方寶劍即代表著皇帝權威,袁崇煥雖得到皇帝便宜行事的準許,但擅殺朝廷重將,實在是有點不將皇帝放在眼裏的意思。
崇禎二年(1629年)十月,袁崇煥還未來得及展開“五年平遼”的藍圖,即被清軍襲破長城喜峰口,攻陷遵化,逼近北京。袁崇煥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師勤王,因為城中戒嚴,城門不得擅開,袁崇煥不得不從城下坐著吊籃入城,青衣元帽,隻身入城朝見。堂堂明軍統帥,竟然要縋城而入,可謂丟臉之極。坐在吊籃中的袁崇煥,也是心潮澎湃,不能平靜。
袁崇煥入宮覲見,崇禎皇帝起初倒還和善,深加慰勞並談論戰事,賜食物和貂裘等物。袁崇煥以部下士兵馬匹疲勞為由,請求進入城中休整。崇禎皇帝沒有答應,麵上已流露出不豫之色。
一年之前的平台奏對還曆曆在目——那時候,年輕的崇禎皇帝意氣風發,正做著中興之夢,賦予袁崇煥重擔,給予他無上的信任,君臣高談收複遼東、平定女真之大業。僅僅過了一年,麵臨敵人兵臨城下的威脅,袁崇煥的豪言壯語再也激不起皇帝半點雄心,他未老先衰,已然疲憊。
也難怪顧慮就一直浮現在皇帝的心頭——袁崇煥統領著明朝最精銳的軍隊,消耗著朝廷大多數的軍餉,手持尚方寶劍,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已經令人難安。而現在這位位高權重的明軍統帥不僅未能拒敵於千裏之外,還放任敵人長驅直入,打到了京師腳下。這還是一年前信誓旦旦要用五年收複遼東的那個袁崇煥嗎?
總之一句話,皇帝不能完全信任袁崇煥。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手皇太極又恰到好處地用了一招“離間計”,到處散布流言,說袁崇煥與清軍訂有密約。並假意令被俘獲的宦官聽聞後遣返回去告訴崇禎,加重了皇帝的疑心。剛好明將滿桂率領鐵騎與清兵大戰,奮戰不息,身中五箭,其中三支貫體,兩支嵌於鎧甲之上,刻有袁崇煥所部寧遠之記號。滿桂取箭上奏,遂成為袁崇煥勾結敵軍的鐵證。
同年十二月,疑慮重重的崇禎皇帝召袁崇煥、滿桂及其部將黑雲龍入殿質證。崇禎以殺毛文龍、勾結後金軍入關、射傷滿桂三事責問袁崇煥,要求解釋。心力交瘁的袁崇煥對此十分驚訝,一時不能回答。崇禎皇帝想到袁崇煥“五年平遼”的豪言壯語,又想到皇太極已經打到與京師隻一步之遙的通州,忽然因失望而暴怒,當場命錦衣衛逮捕袁崇煥,下鎮撫司詔獄監候。
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盧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崇禎皇帝拜滿桂為武經略,佩尚方寶劍,指揮明軍對敵。滿桂卻不肯出戰,對道:“敵勁援寡,未可輕戰。”
崇禎不聽,多次催促滿桂出戰。滿桂不得已,領黑雲龍、麻登雲、孫子祖壽諸大將,移營永定門外二裏,被敵軍精騎四麵包圍。皇太極親自披掛上陣,明軍節節敗退,主帥滿桂、孫祖壽均當場戰死,大將黑雲龍、麻登雲等人被生擒。此時離袁崇煥下獄不過半個月時間。
崇禎皇帝怒極,又下令將兵部尚書王洽逮捕下獄。不久,王洽即在驚懼中病死於獄中。
袁崇煥手下另一員猛將祖大壽本來率軍營救京城,看到袁崇煥下獄,掉頭衝出山海關北去。祖大壽曾經犯了軍法,孫承宗要殺他,因為愛惜他的才華,暗中讓袁崇煥出麵解救。祖大壽感恩戴德,從此對袁崇煥死心塌地。
在無兵無將的情況下,崇禎皇帝不得不再度依賴寧遠軍。性情倔強、好麵子的他並沒有釋放袁崇煥,而是派人將祖大壽叛出山海關的消息告訴了獄中的袁崇煥,讓他寫了一封書信給祖大壽,勸祖大壽回頭。祖大壽這才重新回兵,意圖打勝仗立功,以救出主帥。祖大壽和皇太極軍接戰,收複了永平、遵化一帶,同時切斷了清軍後路。皇太極擔心孤軍無援,最終率大軍退出關外。
然而,祖大壽的軍功並沒有救出袁崇煥。經過半年多的審判,袁崇煥仍以“通虜謀叛”“擅主和議”“專戮大帥”的罪名被判淩遲,並流放其妻妾、子女及兄弟等人兩千裏,其餘不予究問。
“通虜謀叛”顯然是誣蔑之詞;“擅主和議”指的是袁崇煥為了拖延時間,整修戰備,曾經與皇太極議和,但事先並沒有讓崇禎知道;“專戮大帥”一項指的是袁崇煥未經請示,用崇禎賜予的尚方寶劍殺了明軍另一統帥毛文龍。這兩項罪名其實說到底就是怪袁崇煥總是擅作主張,對皇帝和朝廷的忠誠度不夠,亦即張溥所言“是良將,非良臣”之含義。
江陰人徐弘祖一直靜坐在角落中旁聽,忽插口道:“遼東局勢轉危,過錯不在袁崇煥,也不在崇禎一朝的閣臣,真正罪魁禍首是萬曆年間的遼東總兵李成梁。遼東本有六堡,南捍衛所,東控朝鮮,西屏遼沈,北拒強胡,是全遼屹屹之巨,禦寇於門庭之外,威力遠在紅夷大炮之上。
李成梁卻在萬曆三十四年主動放棄六堡,動用軍隊武力強迫堡內居民遷居內地,自此遼東屏障盡被撤除。”
他頓了頓,又道:“提到閣臣目光短淺,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遼東六堡是張居正張閣老執政時督促李成梁修建,開辟土地七八百裏,於是撫順以北、清河以南,均聽本朝約束。然而張江陵死後僅二十年,李成梁便放棄了自己親手建築的關隘,何故也?內中情由,當可思,當可歎。袍笏巍然故宅殘,入門人自肅衣冠。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恩怨盡時方論定,邊疆危日見才難。眼前國是公知否?拜起還宜拭目看。”
座中人大多為複社成員,互相熟識,爭執辯論,跌宕激射,口無禁忌。正酣暢之時,驀然冒出來一名陌生中年文士侃侃而談,且觀點超凡,大不同尋常,不由盡皆愣住。
主人陳繼儒也在堂中陪客,見狀忙笑道:“老夫倒不知道弘祖你也進來了。來,我為各位介紹,這位是江陰徐弘祖,字振之,號霞客,人稱徐霞客。”
複社名士吳昌時笑道:“我聽過徐先生大名。聽說徐先生無意功名,立誌遍遊天下名山大川。二十二歲時即離開家鄉,窮河沙,上昆侖,曆西域,題名絕國。二十多年來,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旅行中度過。想不到今日能在此相遇,實在是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