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斠y宴坐,賞音之懷(3 / 3)

陳繼儒嗬嗬笑道:“弘祖完全是湊巧趕上。他正要動身前往西南,聽說老夫與木增土司有書畫往來,想讓老夫寫一封薦信。”

張溥對旅行、薦信之類毫無興趣,道:“徐先生適才說遼東六堡威力遠在紅夷大炮之上,張某並不這樣認為。”

徐弘祖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不待張溥長篇大論開場,便站起身來,托口如廁,疾步走出堂去。

眾人麵麵相覷之餘,這才留意到宋征輿引著兩名女郎站在門邊。

陳繼儒忙招手叫道:“是微娘和隱娘到了嗎?快過來,老夫為你們一一介紹。”

王微成為江南名妓已久,與在座不少人相識,但她甚為矜持,並不主動上前與熟人廝見。隻有柳如是,除了小時候見過陳繼儒外,其他人一個也不認得。

陳繼儒笑道:“這位王修微,想必在座諸位均聽過她的大名。”

吳昌時接口道:“修微詩類薛濤,詞類李易安,無類粉黛兒,即須眉男子,皆當愧煞。”這其實是陳繼儒品評王微詩作的原話,當日吳昌時正好在座。

陳繼儒嗬嗬笑道:“不錯,正是這位美人學士。”又笑道:“提到詩詞,老夫還得再多說一句,修微詩詞娟秀幽妍,至於排調品題,頗能壓倒一座。”

弦外之音,無非是暗示王微才氣不在堂中名士之下了。然眾人均知陳氏古道熱腸,時人稱其往往在“熱鬧中下一冷語,冷淡中下一熱語,人都受其爐錘”。王微自離開茅元儀後,輾轉江湖,風塵憔悴,正處於“冷淡中”,陳繼儒褒讚有加,實是有提攜勉勵之意。他在士林中德高望重,又是在眾多名士前極力嘉獎,王微再恬淡,也頗感臉上有光,便向眾人行禮,口中謙虛了幾句。又道:“微娘得士林厚愛,冠以‘美人學士’之稱,然實是才疏學淺,愧不敢當。要論真正的學士美人,當屬這位柳隱柳如是。”

她極力為柳如是延引,除了之前那首“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確實令她震撼外,還因為她早已看出柳氏來佘山的目的,無非是要借壽宴觥籌交錯之機結識名流,再覓歸宿。但她自己又何嚐沒有這樣的想法呢,不然如何還在韶華已逝的年紀來這等喧嘩曖昧的場合拋頭露麵?情知好夢都無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過去了,而柳如是還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感情有所歸依。

王微聲詩超群,號稱“名滿江左,秀出仙班”,她一語褒獎,眾人立即對柳如是刮目相看——

吳江故相周道登周府下堂妾的故事,堂中不少人都聽過,隻打量柳如是時,見她不過才十五六歲年紀,還是個天真明媚的少女。容貌當然是不錯,稱得上是一等,然而在名妓如雲的江南,也算不上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外麵大廳戲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妓顧媚,姿色便在她之上。

周道登性好女色,家中美妾無數,他自稱“閱盡國色”,卻不知稚氣未脫的柳如是如何能在周府攪出天翻地覆來。聽過王微的話,才知柳如是原來也是個小才女,才氣還在外貌之上。

柳如是尚不及謙辭推謝,陳繼儒已哈哈笑道:“不錯,隱娘筆能扛鼎,清言無對,詩畫絕倫,當得起‘學士美人’這個稱號。”

陳繼儒與盛澤名妓徐佛交好,曾應邀到歸家院做客,見過彼時尚且年幼的柳如是。他亦聽說柳如是最近被逐出周府,很是同情,有心幫她再覓歸宿。這次他七十五歲大壽,江南名士將會雲集佘山,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機會,遂特意派人邀請柳氏前來。此時更是親自扶著拐杖,為柳如是一一介紹在座複社名士。又道:“今日老夫要贈一首詩給隱娘:‘少婦顏如花,妒心無乃競。忽對鏡中人,撲碎妝台鏡。’”

這是說柳如是遭人嫉妒才被周道登逐出,且詩中有“對影自憐”之意,暗合她的前名“影憐”。一首小詩,不但將之前周府遭遇介紹得明明白白,而且力駁周氏加在她頭上的淫蕩不檢罪名。

柳如是心下對這位寬厚睿智長者極為感激,但卻不願意在眾多男子麵前再提相府下堂妾的話題,隻道了謝。又淺淺笑道:“抱歉打擾了各位的談興。適才有幸聆聽張先生談論遼東局勢,隱娘大開眼界。卻不知道各位如何看待目下時政呢?”

此時滿堂男子目光灼灼,盡落在她身上,熱情者有之,冷眼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意味深長者有之。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眾目睽睽的場麵,難免感到尷尬,問及時局,並不是真有多大興趣,不過是有意轉移話頭而已。以她不算太長的風塵經驗看來,能令男人及時從女色上轉移視線的,唯有政治。

事實亦果真如此,她一提話頭,眾人便將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繼續暢談國事。

而當今中原時局,也的確不比遼東強多少。僅以本年來說,六月間,黃河決口,軍民商戶死傷無數。百姓轉徙,到處丐食,無路可走,乃聚而造反。九月,農民義軍高迎祥、李自成、羅汝才、張獻忠等聚集山西,分四路出擊,攻陷諸多州縣。這些流民原先隻在陝西,而今發展極快,先流入山西,接著又流入河北,蔓延在四川、湖廣之境,大有如火燎原之勢。

再看朝政,通常朝堂明暗由皇帝作為決定。當今崇禎皇帝名朱由檢,幼年被封為信王。他哥哥天啟皇帝朱由校駕崩之後,因無子嗣,按照古代“兄終弟及”的例子,朱由檢坐上了皇帝寶座。天啟皇帝駕崩之際,正是閹黨活動最猖獗的時期。大宦官魏忠賢和天啟皇帝乳母客氏互為表裏,禍亂後宮,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朱由檢對這二人的手段了然於心,因此在由信王府搬入大內後,數日後不肯食用宮人為他準備的膳食,硬是憑借自己從家中偷偷帶來的幹糧度日。這位十六歲的少年從步入紫禁城的那一刻開始,就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心機。

崇禎即位之初,雖然深惡魏忠賢的專權,但是畢竟自己羽翼未豐,不敢輕舉妄動,於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正值巔峰的魏忠賢並沒有把這個孩子放在眼裏,認為崇禎不過是像他哥哥一樣的年輕後生,不會有多大作為,於是更加猖獗。

登基兩個月後,崇禎抓準時機,先以雷霆萬鈞之勢除掉了魏忠賢倚為左右手的崔呈秀,然後對閹黨痛下殺手,使得魏忠賢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然後一紙詔書,貶魏氏到鳳陽守陵。魏忠賢在途中上吊自盡,傳聞是有詔書追至賜死,屍首被當地百姓分屍示眾。至於魏氏情人客氏,雖有天啟皇帝乳母的身份,也難逃一死,被押送到浣衣房,亂鞭打死。

崇禎皇帝不動聲色地鏟除了魏忠賢一黨,少年老成之風,隻有後世康熙鏟除鼇拜能與之相提並論。於是普天之下歡欣鼓舞,將崇禎的繼位看成是大明朝複興的希望,讚頌不已,譽之為“神明自運,宗社再安”。

崇禎本人亦深受鼓舞,下定決心勵精圖治,振興大明。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時的大明江山千瘡百孔,病入膏肓。

內憂外患、力不從心的巨大困擾令一心想當明君的崇禎更加性急,他的很多決定都是在焦躁不安的狀態下匆忙決定的。這一點,從宰相的人選上就能充分體現出來——

崇禎即位後,罷首輔大學士黃立極,自此開有明一代頻繁更換宰相之先例——崇禎元年,平湖施鳳來、晉江張瑞圖、高陽李國()、蕭山來宗道、晉江楊景辰罷相;崇禎二年,吳江周道登、華亭錢龍錫罷相;崇禎三年,高邑李鑣、大名成基命罷相;崇禎四年,桐城何如寵、會稽錢象坤罷相。

明代自有內閣以來,大學士一般穩定在五名左右。人數最多的一次,是崇禎皇帝剛登基不久,一度達到九位。不過一年之後,九人就隻剩下了周延儒一個。而今內閣中,隻剩下崇禎二年入閣的首輔周延儒和崇禎三年入閣的烏程溫體仁和宜興吳宗達。正值多事之秋,政務繁忙,內閣大學士人手不夠,因而不久之前又以上饒鄭以偉和上海徐光啟入閣,參預機務。張溥在京師時,與徐光啟多有來往,還為其《農政全書》一書作序,交情匪淺。加上徐氏是鬆江府上海縣人,複社諸人的焦點議題自然是集中在他身上。

徐光啟,字子先,號玄扈,少年時聰穎好學,活潑矯健。成人後,為文鉤深抉奇,意義自暢,章句、帖括、聲律、書法均臻佳妙。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參加鄉試,徐光啟本已落選,但卻被主考官焦竑於落第卷中檢出,拔置為第一,以順天府解元身份中舉,風光一時,時年三十五歲。

不久焦竑即被劾丟官,徐光啟於次年參加會試未能考中,便回到家鄉教書。後赴南京拜見恩師焦竑時,得與耶穌會士利瑪竇晤麵,不久後即在由耶穌會士羅如望受洗入天主教會,聖名為保祿,成為鬆江地區最早的天主教徒,也是時人眼中的異類。許多鬆江人都記得徐光啟年輕時常常在大雪天攀登到龍華寺龍華塔塔頂長嘯,發誓要讓天下黎民豐衣食、絕饑寒。聞者均稱此子有雄心壯誌,將來必為國之棟梁,誰也料不到受傳統儒家文化熏陶的他竟成了西洋人的教徒。

然徐光啟卻有自己的考慮。之前他曾因家貧前往廣東教書,在那裏遇到了傳教士郭居靜。在郭居靜處,徐光啟見到一幅世界地圖,方才知道中國之外還有極其廣闊的世界。他也第一次聽說天下人居住的世界叫地球,而地球是圓的,有個叫麥哲倫的西洋人曾經乘船環繞地球一周。他還了解到意大利科學家伽利略製造了天文望遠鏡,能觀測天上星體的運行。

與郭居靜的偶然相遇,不僅讓徐光啟聽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向外麵世界的神奇大門。他開始意識到流行當世的程朱理學主張禪靜頓悟、反對經世致用,實為誤國害民。而他自己生平所喜愛的詩賦書法聲律,不過是雕蟲之技,完全不能施用於世。自此,他積極主張經世致用,崇尚實學,尤其渴望能夠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再用這些知識來報國報君。他聽說到中國來傳教的耶穌會會長利瑪竇精通西洋自然科學,對數學、物理學、天文學、醫學都很有造詣,且擅長繪製地圖、製作鍾表、日晷,就四處打聽他的下落,想當麵請教。

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徐光啟得知利瑪竇正在南京傳教,即專程趕去拜訪。見麵後,徐光啟向利瑪竇表達了仰慕之情,請求能夠跟隨他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

然而利瑪竇來中國的目的就是傳教並發展信徒,對傳授科學沒有興趣,他對徐光啟的請求未置可否,隻送給他兩本宣傳天主教的小冊子。

經過反複考慮,徐光啟決定接受洗禮,率領全家加入了天主教,由此才得以親近利瑪竇,開始接觸到他夢寐以求的科學知識。

內裏種種苦心,徐光啟好友陳繼儒最清楚不過,他卻從來不肯張揚,寧可獨自忍受世人的指點和非議。以至後來複社領袖張溥得知情由後,大起佩服之心,自此尊徐氏為師長,侍以弟子之禮。

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徐光啟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開始與利瑪竇合作,翻譯出版了《幾何原本》等書。他長期在翰林院任職,與一般文人官吏熱衷於筆墨應酬不同的是,他將大量時間花在從事農學、天文、曆法、數學、測量、水利等科學技術研究上,孜孜求治,著述頗豐。

徐光啟入朝為官時,朝政反複,國是日非,內憂外患,危機重重。

他曾上《擬上安邊禦敵疏》《擬緩舉三殿及朝門工程疏》《處置宗祿邊餉議》《漕河議》等奏疏,不乏治國安邦之建策,卻並不為當權者所重視。而這次七十歲高齡的徐光啟之所以能被崇禎皇帝欽選入閣,全仗“天機”。

中國曆法一直沿用唐堯舊製,已延續了數千年,因是關係到“授民以時”的大事,為曆代王朝所重視。到了漢、唐及宋三朝,由於日久天長,歲時節氣和日食月食的推算經常有錯,有時候甚至誤差差至一兩天。元代時,太史郭守敬編造了一本《授時新曆》,推算精確了許多,但也有錯誤。郭守敬在世的時候,就出現了推算日月當食不食、不當食反食的事。

一班吹牛拍馬的大臣還稱日月當食不食是皇帝昭德回天的緣故。明代建國後,劉基任太史,獻大統曆,但其實仍然是郭守敬的成書。

由於皇帝自命為天子,而曆法事關天象,象征著皇帝權威,明太祖朱元璋本人禁忌又多,即位之初,便嚴令禁止民間私習天文、研製曆法,即所謂“曆禁”。犯禁者,習曆者遣戍,造曆者殊死。然墨守成規終究不能改變《授時曆》不準的事實。日積月累,誤差越來越嚴重。自成化年間開始,便陸續有人建議修改曆法,但建議者要麼被以“妄言”治罪,要麼以“古法未可輕變”“祖製不可改”為由遭拒。糊塗的明憲宗還稱日月食推算失誤是因為“天象微渺”,主動為欽天監官員開脫。

萬曆年間,西學由傳教士帶入中國,屢屢有事實表明,西法推算天象的精準程度更勝古法。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十一月,司天監再次預報日食錯誤,曆法已到了非修訂不可的地步。朝廷終於決定由徐光啟與西洋傳教士等共同譯西法,供司天監修改曆法參考。但由於阻力太大,很快又不了了之。

崇禎二年五月,欽天監預報將有日食,結果預測的日期不準,有很大的偏差。隻有徐光啟依西法做出的預測與實際天象相符。崇禎皇帝為此嚴厲責備欽天監官。夏官正戈豐年回奏說:“謹守成曆,咎在前人,不在職等。”崇禎皇帝認為他是推卸責任,更加生氣。

徐光啟時任禮部左侍郎,他曾跟利瑪竇學習天算之學,知道西洋天文學較中國曆法更為精密,便上書提出曆法修正十事,認為“中曆未合,宜參西法”,奏請開設曆局,並推薦了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和西洋人龍華民、鄧玉函來掌管曆事。崇禎皇帝正有心開前人未有之創舉,立即批準,召李之藻及龍、鄧兩名西洋人入京,升徐光啟為禮部尚書,監督曆局。徐光啟又起用日耳曼人湯若望掌管推算。湯若望攜帶入華的伽利略式望遠鏡成為曆局鎮局之寶,被用來觀察日月食。中國任用外國人為客卿,采行西洋新法,便是從這件事起頭。後來滿清入關,湯若望等人還一直在清廷擔任欽天監。

曆局設在宣武門內天主堂東側首善書院,時人對徐光啟引西洋人入朝一事頗多非議。到後來崇禎殺死袁崇煥,有人評論說:崇禎能用西洋人為客卿,獨不能容一袁崇煥,豈外人足恃,而內臣不足恃耶?蓋由崇禎好猜,所重視者唯將相,所歧視者亦唯將相,即位甫期年,已兩易閣臣,閣臣雖未盡勝任,然如溫體仁、周延儒輩挾私尋隙,反信而不疑,偏聽失明,已見一斑。

曆局成立後,徐光啟陸續進獻多卷曆書,稱為《崇禎曆書》。他經世致用的做派得到急於扭轉局麵的崇禎皇帝的賞識,最終在今年六月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

彼時南北消息通傳全靠人力,徐光啟入閣為次輔已有五個月時間,在座不少人仍然今日方才從張溥口中得知消息。想到內閣五名大學士中,首輔周延儒為張溥、吳梅村等人座師,有師徒名分;次輔徐光啟是鬆江人氏,張溥素執弟子之禮,又為其巨著《農政全書》作序;日後局麵必然對複社有利,均歡欣鼓舞。

張溥沉吟道:“隻是有個問題,徐閣老事必躬親,去年冬日親自上觀象台觀測天象時,不慎失足落台,腰部和膝蓋嚴重受傷,加上年事已高,身體大是問題。來之,你得想個法子,要保住徐閣老才好。如此,才能與溫體仁相抗。”吳昌時忙應道:“先生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來之”是吳昌時之字。吳氏出自吳江官宦巨室,家資富饒。少時在東林黨人周宗建門下受誨,年長後即追隨張溥,是複社創社元老,號稱“複社第一能人”。

跟張溥出身一樣,吳昌時也是庶出,然命運截然不同——其嫡長兄吳昌期蟠腸而生,為吳父不喜。吳昌期生母黃氏家族是嘉興巨富,她懼怕丈夫,幹脆抱著兒子回嘉興娘家居住。後來吳昌期病死,身後無子,黃家也是人丁不旺。吳昌時便將自己的獨生子吳祖錫過繼為吳昌期嗣子,如此,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吳、黃兩家的巨大財富,是複社諸人中財力最雄厚者。複社自成立以來,每每舉辦集會或活動,大多由他提供經費支持。其人精明能幹,八麵玲瓏。旁人辦不到的事,他準能辦到;旁人辦得到的事,他往往辦得更好。複社本以文章自負,吳昌時的文章才學在名士如雲的複社中算不得突出,但因精明能幹,兼以有錢有勢,在複社中地位極高,僅次於張溥、張采二人。晚香堂大廳的數百盆梅花,便是吳昌時所送壽禮。這數百盆梅花均是從嘉興運來,僅人力運費一項,便不可計數。

張溥見吳昌時滿口答應,這才放了心,話頭一轉,又開始議論當今朝政得知。

一旁柳如是一言不發,心中卻在暗中品度評判在場男子——在她看來,張溥名不虛傳,舉手投足均有領袖風度,風采醉人。但這個人自負才學聲名,以翰林院庶吉士的微官身份便敢傲視天下,實在太過張揚。至於那位名氣最大的榜眼吳偉業,她卻並不如何看重。此人從麵相上看就是個性情軟弱之人,言行上也是如此,要麼點頭微笑,要麼寥寥幾語附和旁人,並無自己的政見。也許他並不是沒有主見,隻是沒有旁人熱衷於政事的熱情。東林和複社均以重社會政治、世道人心為要務,如此人物,也算是另類了。

最英俊美貌的男子,當然是如皋名士冒襄冒辟疆了。這位蒙古貴族後裔出身文學世家,少時聰慧,十歲能文,遊學董其昌、陳繼儒等高士門下,被董氏譽為“方之王勃”。成年後,恣遊大江南北,與文士廣泛結交,“風流文彩,映照一時”。其人姿儀天出,神清徹膚,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稱,時人送雅號“東海秀影”。據說隻要女子見到他,無不為他容光所迷,爭相投懷送抱。可惜冒襄三歲時即由祖父冒夢齡做主,與中書舍人蘇文韓之女蘇元芳定下了娃娃親。蘇元芳年長冒襄三歲,二人已於三年前成親。即便如此,不樂為貴人婦、甘願為冒襄侍妾者,依然不計其數,足見其容貌何等姣好迷人。柳如是久聞其名,亦知他長年寓居金陵,跟王節、李湘真等秦淮名妓交情匪淺,隻是想到這年輕男子仗恃“人如好女”的容貌聲名,同時與數名名妓交往,風流成性,不知怎的對他有些嫌惡。

她最有好感的人,並不是殷勤有加、片刻不離她身側的宋征輿,而是“雲間三子”中另一人——李雯。他長身玉立,正襟危坐,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卻總是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瞟向她。而當她朝他點頭微笑示意,他轉而變得靦腆局促,臉漲得通紅,充滿孩子般的稚氣。

而最不喜歡的人,則是那位複社第一能人吳昌時。他蒼白的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笑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妖氣,難怪被人在背後譏笑為“摩登伽女”。

最令她感到名不符合想象的,是“雲間三子”中剩下的一位——陳子龍。這位大才子不過才二十四五歲年紀,卻是名滿鬆江,一手創立了幾社。幾社並入複社後,他亦成為骨幹人物。聽說其人曾與臨川才子艾南英就文壇文風問題當麵辯論,由於難以說服對方,激動之下甚至動了手。艾南英是戲劇名家湯顯祖弟子,名列“臨川四才子”,成名已久,又比陳子龍大上二十五歲。陳子龍以晚進後學的身份,與前輩動手,大失士人身份,料想其人應該是個衝動莽撞的人。然今日一見,實情卻非如此,他端坐在張溥身旁,肅穆寡言,如青鬆般冷峻峭拔,看起來是個沉悶的人。

就在她有意無意地暗中打量陳子龍時,他忽然側過頭來,正好與她目光相對。刹那間恍惚迷茫,她心底深處竟生出一股久別重逢的暖意來。

宋征輿輕輕碰了碰她手臂,低聲笑道:“隱娘可有看出來,大家夥兒爭相發言,其實是想在隱娘麵前一展身手呢。”

他口裏戲謔著同伴,心中著實得意,虧得他聽到陳繼儒要派人去渡口接人,主動請纓,而今在佳人心中已有先入為主的優勢。

柳如是漫應道:“是嗎?”左右一望,才發現不見了王微,忙問道:“微姊姊呢?”宋征輿道:“微娘早就出去了。”

再去看陳子龍,他已坐正身子,正側頭與宜興名士陳貞慧低聲商議著什麼。柳如是定了定神,這才專心聽堂中眾人的高談闊論。

聽著聽著,她開始有些感動起來。這些人根本不是為了討好她、引起她的注意而發表自己的觀點。當下大明局勢動蕩激烈,外有女真威脅,內有民變四起,如沸鼎同煎,幾近崩潰的邊緣。他們因此而不安躁動,慷慨激昂,豪情壯誌,噴薄宣泄。即使是清談,她也能感到他們身上強烈的憂國憂民之心——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昔日東林學派雖居水邊林下,仍誌在世道,以國家興亡為重。天啟年間,東林黨人同閹黨生死搏鬥,不顧個人安危,耿耿忠國,甘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高攀龍臨死在《遺疏》中寫道:“臣雖削奪,舊係大臣,大臣辱則國辱,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君恩未報,願結來生。”在死亡麵前仍念念不忘國事。愛國赤誠,輝映史冊;高風亮節,感人至深。而今有複社繼承東林遺風,關心國事,參預國征,關心民生疾苦,實是社稷之幸。

她曾聽前任丈夫周道登偶然談論國事:他少時也曾有意功名,懷抱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亦曾加入聞名遐邇的東林黨,然進士及第步入仕途後,方才逐漸領悟大明大勢已去,難以挽回。漢、唐、宋由昌而微,由微而亡,要麼是宦官亂政,要麼是外戚專權,要麼是黨爭禍國。

唯獨明代集宦官、黨爭兩大毒瘤於一身,外加東廠、錦衣衛特務組織橫行,淩駕於三法司之上,朝堂之間盡是詭異濁氣,有誌之士抱負難伸,忠君之士反遭貶斥。他知道頹勢已不可救,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時抽身,所以即使做到了大明首輔的高位,也依然是碌碌無為,終於被罷,回鄉過起了富足翁的小日子。至於如何被朝野譏笑諷刺,他絲毫不放在心上。

而大明未來會如何,哪怕是天崩地陷,隻要瓦片不砸在他自己頭上,他也懶得理了。

而複社中的絕大部分人出身名門世家,不但衣食無憂,一些人還是大富大貴,完全可以像周道登那般窮奢極欲,優遊暇豫,享受生活。但他們卻不肯袖手作壁上觀,熱衷指斥時政,憂憤國事,為民請命,一心想要改變大明王朝岌岌可危的形勢。所謂“以天下為己任”,正是如此。如果朝廷能夠引導重用這群滿腔熱血、真摯熱心的名士,國事大有希望矣。

她心中陡然一陣悸動,感到自己好自私好狹隘——她所關注的隻有她自己的命運,而眼前這些人關注的卻是國計民生;她悲歎的是她自己的情感世界,而這些人歎息的卻是國力日衰、百姓離亂。她其實跟被世人譏笑嘲諷的周道登並無本質區別。

正當柳如是思如潮水、愧意大生時,宋征輿低聲道:“看那邊,李兄好像在叫隱娘。”

轉過頭去,果見李待問正站在門邊朝她招手,大口地喘著氣,還舉手拂拭鼻尖的汗珠,顯是匆匆奔跑而來。

柳如是便起身走出堂去,問道:“李公子有事嗎?”李待問道:“隱娘不是說想認識施紹莘施先生嗎?他人剛剛到了晚香堂,正在大廳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