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掛著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銀光流瀉大地,卻照不進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燈籠的微光隻能照出三步遠,除了腳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挾裹在山林的黑暗中。一抹山風掠過,撩撥動了竹林的生機。冥冥深林,竹嘯幾聲。清風送迎,呢喃細語。這就是聞名中外的『佘山竹嘯』嗎?倒像是嗟我懷人的低沉歎息。
春欲去,如夢一庭空絮。
牆裏秋千人笑語,花飛撩亂處。
無計可留春住,隻有斷腸詩句。
萬種消魂多寄與,斜陽天外樹。
——施紹莘《謁金門》
柳如是剛剛經曆了思想上的巨大轉折,心底深處已沒有適才初聞《一捧雪》時的震撼及好奇。但當她聽說施紹莘來了晚香堂時,呼吸還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轉身就走。由於走得太急,腳下被裙角絆了一下,險些從台階上摔了下來。
李待問忙搶過來扶住她,一直到甬道上才放手,道:“隱娘可是有什麼事要當麵問施先生?那人脾氣有些古怪,素來不大合群,隱娘可要小心些。”
柳如是道:“嗯,我知道了。”走出幾步,又轉頭問道:“李公子適才沒有跟我們到後堂,是特意趕去請了施先生嗎?”
李待問愣了一愣,隨即搖頭道:“不是。我是在外麵散步,湊巧遇到了施先生。”
柳如是見此人助人又不居功,極是難得,當下也不點破,隻微微一笑,道:“多謝。”遂朝前廳趕去。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見到施紹莘,當然不是對他本人感興趣,而是想知道戲曲《一捧雪》中玉杯“一捧雪”的來曆。“一捧雪”並非虛構之物,世間當真有一隻白玉杯名叫“一捧雪”,而她之前被周道登以淫蕩之名逐出周府,顏麵盡失,實是跟此杯大有幹係——
一年前,她成為周道登的寵妾後,見識了周府收藏的許多奇珍異寶。
其中最貴重的當屬兩盞玉杯:一件名“碧香升”,幽綠可愛;另一件名“一捧雪”,瑩白勝雪。兩件玉杯均收藏密室中,隻有周道登本人才有鑰匙開啟,平時不輕易示人,眾妾中隻有柳如是一人見過。柳如是本人不愛金銀珠寶,但卻對兩隻玉杯極為傾心。周道登還破過一次例,讓她用“碧香升”飲茶,用“一捧雪”飲酒,果然大不同凡響,其中妙處一言難以道盡。孰知世事難料,這兩盞玉杯後來竟成為她與琴師忘瀾私通的證據。
事情大致經過是:柳如是雖得周道登寵愛,但二人畢竟年紀相差太多,他做她的祖父都綽綽有餘,二人並沒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共同話題。
柳如是天性好學,見周府琴師忘瀾琴技高超,指法圓靜,便主動提出跟他學習琴技。
柳如是亦極愛忘瀾的名字。瀾者,大波也。古人雲:“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又有波瀾不驚、力挽狂瀾、天下安瀾之說。觀瀾、聽瀾、戲瀾均是極美的意象,偏偏他叫忘瀾,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仿佛有過無數波瀾壯闊的往事,卻想要就此忘記。
湊巧忘瀾比柳如是大上幾歲,自稱也是遭遇不幸、落魄無依之人。
二人同病相憐,有時候也會談一些琴技之外的話題,久而久之,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長大,見慣男歡女愛,也從不避男女之嫌。但她以周道登寵妾的身份,與一名年輕琴師頻繁來往,旁人看在眼中,不免有些閑話。柳如是自問問心無愧,依舊我行我素,渾然不在意。
某日,有婢女趕來稟報柳如是,稱忘瀾有急事找她。她匆忙趕來小室,室中空無一人,連忘瀾平素用的琴也不見了,隻在案桌上有一個包袱。正納罕之時,群妾引著周道登進來,紛紛指稱柳如是與忘瀾有奸情,二人預謀私奔逃走已久。
不待柳如是辯解,又有人搶過去打開包袱,裏麵裝的居然是柳如是本人的幾件衣物首飾,遂成為她預備與忘瀾私奔的鐵證。
周道登起初還是半信半疑,又覺得即使真有其事,家醜亦不可外揚,隻命人將柳如是軟禁在房中,並未派人去追趕逃走的忘瀾。當他發現密室中“碧香升”、“一捧雪”及其他幾件稀世珍寶被盜後,這才勃然大怒,一麵派可靠心腹趕去忘瀾家鄉山陰捉人,一麵命奴仆將柳如是捆吊起來,動用家法拷打,逼迫她招供忘瀾帶著贓物逃去了哪裏。柳如是完全不知就裏,雲山霧罩,又如何能答出忘瀾去了哪裏。周道登卻不相信她的敘述,認定她與忘瀾有奸,且串謀盜取了密室寶物。因為周府上下隻有寥寥幾人知道密室所在之處,除了周氏妻兒老母外,就是柳如是這個尚沒有養熟的小妾了。
無情的棍棒如雨點般落在柳如是身上,肉體的劇痛反而激發了她性格中倔強高傲的一麵,她幹脆地閉上了嘴,不再做無謂的抗爭。周道登見她不肯服軟求饒,更加憤怒,若不是周老夫人聞訊趕來阻攔,她幾乎要被當場打死。
最終還是養母徐佛救了她,如數退回了周家的重金,將她接回歸家院養傷。對於一個涉嫌與外人通謀盜取貴重寶物的侍妾來說,其實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
但這恰恰也是柳如是本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周府失竊的都是價值連城的貴重物品,周道登卻並沒有報官,也沒有繼續著落在她身上追查“碧香升”、“一捧雪”的下落,隻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守口如瓶,不能對旁人泄露任何關於周府的事。
背後的意思,似乎是不願意外人知道周府有“碧香升”、“一捧雪”等物。然而江南風氣本就奢侈,周氏又是富甲吳江,家裏有幾件奇珍異寶實在算不了什麼。反倒是周氏刻意遮掩、不肯報官這件事引人懷疑。
到底是有什麼地方不尋常呢?莫非是因為“碧香升”、“一捧雪”來曆不明?若是如此的話,“碧香升”、“一捧雪”應該是重寶名器,她自認為不是孤陋寡聞之人,入周府前,從來沒有聽過這兩件玉杯的名字呀。
事實上,有明以來,最著名的玉器名為“月下葡萄”。其實就是一把白玉酒壺,通體呈乳白半透明狀,唯中間有一株墨點,形狀仿若葡萄,由此得名。據說,每每明月有相照,玉壺流光徘徊,一點葡萄晶瑩透亮,趣味盎然,見之者畢生難忘。時人都不屑用“價值多少”之類的俗語來估量這玉壺的價值,隻稱一把“月下葡萄”即可換取江南數郡鹽鈔。此壺原為明初巨富沈萬三所有,沈氏敗後,玉壺亦被官府抄沒,自此下落不明。料想應該是被送進了皇宮,成為大內珍藏。
柳如是當然沒有見過“月下葡萄”,但以她自己品度來看,“一捧雪”
玉質上佳,雕琢精細,為玉器中的精品,當不在“月下葡萄”之下。而每每有酒注入“一捧雪”後,即有雲煙氤氳而起,回旋在玉杯中,絲絲縷縷,久久不散,仿若白雪一般。而酒入口中,亦當真有冰涼感覺,最適於夏飲。“月下葡萄”僅僅是圖案罕見,而“一捧雪”則是奇異,僅以此論,後者價值之處便不在前者之下。這也是周道登對其無比珍惜的原因。
周道登秘而不宣,難道是害怕跟昔日沈萬三一樣,因財富而滅門?
然而即使沒有“一捧雪”,周氏也是江南巨富。更何況他曾任大明首輔,豈是商人身份的沈萬三可比。
難道周道登是怕跟傳說中的王杼一樣,因《清明上河圖》而殺身遭禍?
這未免太過荒謬。周道登是崇禎想方設法抓鬮抓去當首輔的人,皇帝不好財物,當今天下,又有誰敢從故相手中謀奪“一捧雪”?況且那玉杯已被人盜去。
一定是有什麼特別的緣故,逼迫周道登不敢張揚他曾擁有“一捧雪”。
可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他自己不說,旁人實難解開。
當然,更令柳如是傷心的,是琴師忘瀾的作為。雖然他有些頹廢,有些軟弱,可她一直將他當作周府中唯一的好朋友,是值得信任、可以傾訴的對象。反過來,他又是如何對待她?他不告而別,到底去了哪裏?
仔細回想回憶整件事情,柳如是最想知道的還是忘瀾的下落。她遭群妾誣陷不假,忘瀾是否有參與其中呢?如果他不知情,又怎麼會湊巧在事發前離奇失蹤?最重要的是,“一捧雪”“碧香升”等物到底是不是被他私下竊取?
她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去懷疑忘瀾,但他的嫌疑確實最大,因為她曾在無意中對他談及過密室珍寶,還特意強調最愛那隻“一捧雪”玉杯。
果真是他牽涉其中的話,她是說者無意,對方便是聽者有心了。大概忘瀾聽到周府密室珍藏有諸多貴重寶物,便起了歹意,畢竟隻要盜取任意一件密室珍寶,便足以換來一輩子的衣食無憂,再也不必靠為富人彈琴解悶為生。
但忘瀾又是如何取得密室鑰匙的呢?那形製古怪的鑰匙隻有一把,日日掛在周道登頸中,他隻有在睡覺時才會取下來放在枕邊。忘瀾住在前院,不得主人召喚,絕不能進入後院,他無論如何是近不了周道登身的。隻有她夜夜陪侍周道登枕邊,是唯一能夠輕而易舉接觸到鑰匙的人,所以周道登才認定是她晚上趁他熟睡時暗中複製了一把鑰匙給忘瀾。但事實是,她並沒有這麼做。那麼,忘瀾又是如何打開書架後的機關,悄無聲息地進入密室的呢?
還有另一種可能,是另外有人盜了珍寶,又暗中捉了或是殺了忘瀾,好造成他盜寶後畏罪潛逃的假象。可正如周道登所言,知道密室位置的除了她之外,其餘都是他至親之人,總不會是他自己的老妻和兒子盜寶吧。而且就算是老妻、兒子,二人另居他處,又是如何從周道登頸中取得密室鑰匙的呢?
再說她被其他侍妾誣陷與忘瀾通奸一事,跟“一捧雪”失竊一案到底有無關聯呢?那些侍妾固然俗不可耐,為爭奪主人寵愛使盡心機,但決計沒有膽量去盜竊周府財物。她們也不知道密室珠寶一事,應該與“一捧雪”失竊無關。可為何這兩件事在時間上如此巧合呢?
無辜蒙冤,以柳如是的個性,自是憤憤難平。她回到歸家院後,突然變得放浪聲色、狂放不羈,便與此有關。然而今日踏上佘山時,她已經決定要徹底告別過去,不再耿耿於懷。孰料一入晚香堂大廳,竟意外聽到一出以“一捧雪”為劇名的戲曲,身心立即再次為濃重的疑雲籠罩,以致迫不及待地要結識劇作者施紹莘了。
趕來前廳時,正好在庭院中遇到王微和徐弘祖。外麵雪已經停了,天還是清冷得很。二人就那麼隨意地站在桂樹下,交流遊曆名山大川的經驗和心得,暢談得極是投機。這對素來清靜無為的王微而言,實屬難得。
邊上還站著兩名旁聽者。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發福,神情頗為嚴肅。另一名男子二十五六歲年紀,麵色紅得發亮,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看起來隨意而親切。當柳如是邁著小碎步子急急奔過庭院的時候,他最先側過頭來,立即為她美色震撼,愣在那裏。但他自製力極強,很快又轉過頭去,不再多看柳如是一眼。
柳如是對這類反應並不陌生,按照其養母徐佛的說法,這種男子其實骨子裏比誰都好女色,卻通常要裝出一副假道學假清高的樣子來。
王微聽到腳步聲,轉頭見是柳如是,忙招手叫道:“我來為隱娘介紹,徐先生你適才在後堂已經見過了。”指著那年輕的紅臉男子道:“這位羅公子姓羅名吉甫,字鵬舉,與嶽飛將軍同字,是徐先生的好友。”
徐弘祖笑道:“羅賢弟還是徐某的救命恩人,曾從山賊手中救過我性命。”
柳如是道:“羅公子,幸會。”
羅吉甫略略看了她一眼,又迅疾轉開目光,道:“幸會。”神色忸怩古怪,仿若是在對旁人說話一般。
王微又指中年男子道:“這位是許譽卿許先生。”柳如是道:“久聞許先生大名,幸會。”
許譽卿雖是東林黨人,但算不得是當世名流。不過時人每每談起名將袁崇煥來,總會提起那次著名的禦前會議,提起許氏不人雲亦雲的冷靜。再聯想到袁崇煥被淩遲處死的慘烈結局,感慨之餘,無不對許譽卿的眼光欽佩有加。柳如是也是因此而知道他大名。她心中有事,不及多寒暄,隻略微點頭招呼,便朝前廳趕去。
大廳舞台上的戲曲表演已經暫停。台下賓客各自散開,三五成群地交談著,自得其樂。
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江南士林皆聞風而動,要為其舉辦一場盛大“佘山大會”。對於趕來華亭的絕大多數人而言,為陳老夫子賀壽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可以借這次佘山大會認識名流、交結新朋、會晤舊友。就連張溥這樣“一呼天下應”的複社領袖,也刻意將社員集會安排在東佘山居中。
柳如是正欲向人打聽施紹莘,忽聞見異香撲鼻,竟將滿堂的梅花清香力壓了下去。眾人均覺察到異樣,一陣騷動,循香望去——卻見一名魁梧彪悍的年輕男子跨門而入,身後跟著八名侍從,四人一組,各抬著一棵枯樹,其花白而繁,其葉如橘。異香即是從那兩棵樹上發出。
陳府仆人指引侍從將枯樹臨時置放在戲台左右兩邊。人群中有名叫李長祥的男子先認了出來,道:“這是蜜香樹啊。”那魁梧男子點頭道:“不錯,正是南洋蜜香樹。”
蜜香樹是南洋特產樹種。昔日明成祖在位時,派宦官鄭和幾下西洋。
鄭和曾從馬來半島滿剌加九洲山采回來六株蜜香樹,以其根製成黃熟香,香氣厚實、綿長,極具穿透性,是上乘的好香。黃熟香素來是南洋貢物,為宮廷專用,民間極為罕見。這兩株完整的蜜香樹應該是帶來給陳繼儒的壽禮,隻是禮物實在難得,眾人不由得對那陌生男子的身份極為好奇。
那男子卻是禮數不大周全,也不當眾自我介紹,很有些財大氣粗、舍我其誰的氣概,隻搶到門邊迎候同伴——卻是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白衣女子,澹虛沉靜,飄忽流光,肌膚玉雪,韻致天然。她的年紀與王微相仿,氣質卻更加清冷。輕輕飄了進來,然後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裏,如綠水清蓮,申申夭夭。
柳如是一見之下,即起了自慚形穢之心,心道:“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杭州名妓林雪林天素了。世人論美人風度,遙而望之魂非,既而見之意銷,望而不見想結。我原先以為那不過是俗輩男子的無端臆想,今日一見,方知世上當真有如此曠世秀群的女子。”
果然有認得林雪的賓客亦叫了出來,道:“這不是林雪嗎?”
柳如是見那殷勤陪在林雪身邊的男子剛勁強健,聲若幼虎,極有草莽豪傑氣概,不由一愣,心道:“難道他就是有‘黃衫豪客’之稱的杭州富商汪汝謙?眉公稱其為‘陸機所謂豪士,伶元所謂慧男子也’。但汪汝謙該有五六十歲了,這年輕男子卻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年紀對不上呀。”
她見那男子對林雪殷勤有加,嗬護備至,情脈脈,意孜孜,心中頗為羨慕。歎息一番,也不願上前與諸人結識,便仔細掃視大廳一遍,尋找她要找的人。
柳如是並不認得施紹莘,但聽說他號稱“浪仙”,年輕時是個登徒浪子,縱情聲色,還曾與大名士董其昌爭妓,想來早被女色掏空了身子,應該是個蒼白幹癟的老者。又因久居山林,多少會帶些靈山秀水之氣。
她見廳中並無符合這樣特征的人,便徑直來到戲班後台。果見一名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正與適才在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美妓顧媚在談論南曲。
那老者須發全白,麵色清臒,頗有道骨仙風。
顧媚已換回了女裝,鬢發如雲,姿首清麗。一擺纖腰,濯濯如春月柳;半側臉麵,灩灩如水芙蓉;一雙眼睛如含春波,一水盈盈,含情脈脈。果真不愧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曲唱得極好,人也生得絕靚。
柳如是便上前自報了姓名。
顧媚道:“呀,你就是隱娘,我在金陵聽過不少關於你的事。”又笑道:
“想不到隱姊姊生得這般美麗,實是讓我嫉妒。”
這是娼妓之間最常見的寒暄話。柳如是本沒有心思理睬,然終究是她打斷對方和施紹莘的談話,隻好敷衍道:“媚娘曲藝雙絕,隱娘今日有幸目睹。不過我找施先生有點急事,改日再向媚娘討教。”
顧媚上前握住柳如是的手,誠懇地道:“我就住在東佘山居南麵的山房,隱姊姊若是得閑,一定要來找我,我有話要對姊姊說。”
柳如是頗為驚訝,見對方不似假意客套,便點頭道:“好。”
顧媚這才微微一笑,扭著腰肢去了。
施紹莘道:“隱娘找老夫有事嗎?”柳如是道:“是的,我有一件事想要當麵請教先生。不過這裏人多,不方便談話。煩請先生移步,我們找個清靜些的地方再談。”
然明日便是壽筵,賓客如雲,處處歡聲笑語,哪裏有什麼清靜的地方。
施紹莘便道:“回廊西麵有一處芭蕉林,應該沒人。隱娘不嫌外麵冷的話,不妨去那邊看看。”
遂往回廊西麵而來。卻不想芭蕉樹下驀地鑽出一男一女來。男子似是個商販,魁梧彪悍,女子一身婢女裝扮,應該是東佘山居的小人。二人被施紹莘、柳如是撞破,頭也不敢抬,各自舉袖遮著臉去了。
施紹莘料想二人當是在此幽會,雖則這類事在大戶人家極是常見,還是忍不住連連搖頭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連眉公這裏都不幹淨了。”見左右無人,這才好奇問道:“老夫與隱娘應該是第一次見麵吧?”
柳如是道:“是。隱娘冒昧打擾,是有一件事想向先生打聽,今日晚香堂戲台上演的《一捧雪》,是施先生所寫嗎?”
施紹莘滿腹狐疑,問道:“隱娘特意把老夫叫到外麵來,生怕被別人聽見,就是為了問這個?”
柳如是道:“是,也不盡是。我其實是想知道施先生可知道玉杯‘一捧雪’的來曆?”
施紹莘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明顯地不自然起來,支支吾吾地道:
“這個……沒有什麼特別的來曆吧。”
柳如是全心全意想要查明真相,以給往事一個交代,對施紹莘一言一行格外留意。聽到他的回答,登時大起疑心——“沒有什麼特別的來曆吧”,這分明是不能肯定的語氣,背後的意思是:也許是有來曆的,但我不知道;又或者是的確是有來曆,但我不能告訴你。
柳如是忙道:“先生可是曾聽什麼人提起過‘一捧雪’?”
施紹莘並不直接回答,隻道:“隱娘該知道這出《一捧雪》是以傳說中王世貞複仇故事為藍本,戲中隻是沒有指名道姓,且將《清明上河圖》
換作了玉杯,‘一捧雪’隻是一件道具而已。”
柳如是道:“不錯,‘一捧雪’在戲中隻是一件道具,但先生為什麼不用‘月下葡萄’呢?這可是本朝最著名的玉器。”
施紹莘的表情登時變得極為古怪,露出警惕之色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柳如是,才反問道:“隱娘對‘一捧雪’窮追不舍,到底有何用意?”
柳如是離開周道登時,曾答應不泄露周府秘密,包括密室珍寶及失竊事等。她無法明言,隻好道:“我就是有些好奇,為什麼先生偏偏要用‘一捧雪’做道具。”
施紹莘道:“這個……實在是……”
柳如是見對方支支吾吾,便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施先生可認得一個叫忘瀾的人?”
施紹莘眉頭蹙緊,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正要回答,忽見宋征輿急奔過來,便改口道:“這裏還是人多,方便時我們再談這件事。”迅疾轉身離去。
宋征輿很是驚訝,問道:“咦,施先生怎麼見了我扭頭就走?”柳如是搖頭道:“不是因為宋公子,可能是因為隱娘適才一時言辭不當,冒犯了施先生。”
宋征輿道:“不必理他,他就是個怪人。”又道:“天色不早,我娘親派人來催我早些歸家,我是特別來向隱娘道別的。”
柳如是道:“佘山距離府城不近,路又不好走,趕在天黑前回城還來得及嗎?”宋征輿笑道:“我家在佘山有處小宅子,離這裏不遠。若不是賓客太多,有些複社朋友要到我家借住,我其實是不想走的。”戀戀不舍之情,溢於言表。
柳如是道:“那麼……明日再見吧。”
她對宋征輿格外垂青,並非其他緣故,僅僅因為他是今日相識的男子中唯一沒有娶妻的,而她本人曾指天發誓,誓不再嫁為人妾。
宋征輿見柳如是和顏悅色,頗有留戀之意,登時喜形於色,道:“是,明日再見。請隱娘自己多保重。對了,子龍兄和待問兄家在城中,他們今晚都會留宿在東佘山居,你有事的話,可以直接找他們。”
正說著,李待問便走了過來。他已年近三十,比宋征輿整整大了十五歲,宋征輿曆來視其為長兄,便當麵托付他務必盡心照顧柳如是,這才放心去了。
李待問道:“陳府管家已經為隱娘在山房安排好了住處,要不要我引隱娘去看?”柳如是道:“不急。李公子可有見到施先生?”
李待問道:“施先生人已經走了。怎麼,隱娘剛才沒有見到他嗎?”
柳如是道:“人是見到了,但還沒有問到我想知道的事。”又想起施紹莘的反應不同尋常,不免愈發急切地想了解真相,遂問道:“施先生的西佘山居要怎麼走?”
李待問遲疑了片刻,道:“隱娘人生地不熟,不如我陪隱娘走一趟。”
柳如是道:“多謝。其實李公子不必多辛苦一趟,隻需為隱娘指明道路即可。”李待問隻道:“我們走吧。一會兒天就該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