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浮世浮雲,千回複新(2 / 3)

二人出回廊時,正好迎麵遇到西湖名妓林雪和那名極見豪氣的年輕男子。李待問與林雪相識,忙為柳如是引見。林雪亦介紹同伴給二人。

原來那男子是福建五虎遊擊將軍鄭芝龍之弟鄭芝虎。林雪原是閩人,不久前回老家探親,被盜賊所劫,幸為鄭芝虎所救。他又千裏送佳人回江南,正好趕上了佘山大會,遂幹脆備下厚禮,隨林雪來拜壽。

柳如是心道:“難怪如此與眾不同,原來是受朝廷招安的海盜。”

林雪甚是矜持,隻略略招呼,也不多語。柳如是便與李待問一道出來,向陳府仆人告了一聲,從西側門出了東佘山居,步上一條羊腸小道。

這條小道徑直穿越竹林正中,寬窄僅容一人通過。頭頂上方盡為竹葉遮住,雖遮天蔽日,卻也有些許好處,未落下雪花來。道路上覆蓋有一層軟軟枯葉,十分好走。走了小半個時辰,正好在夜幕降臨時到達西佘山居。

施府門仆挑掛起了一盞燈籠,正要掩上大門,見到李待問帶著一名妙齡女郎到訪,奇道:“咦,李公子剛才不是來過了嗎?”

李待問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道:“施先生回來了嗎?”門仆道:“剛回來不久。”

李待問道:“勞煩再通稟一聲,就說李待問有急事找他。”

那門仆想要進門房烤火,不願意大冷天地多顛一趟,便點了一盞燈籠遞了過來,道:“先生回來後直接去了書房,李公子熟門熟路,自己去那裏尋他吧。”

李待問隻得接了燈籠,引著柳如是往後園住房而去。

柳如是見這西佘山居跟晚香堂一樣,有好幾組建築群,規模不小,卻是冷冷清清,一路走來,竟是不見一個人影,與高朋滿座的東佘山居迥然不同,不禁詫異,問道:“這裏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李待問道:“施先生的家人都住在城裏。這裏平日隻住著他自己和他養的戲班子。西佘山居最有名有‘兩子’,一是戲班子,一是廚子。不過戲班子和廚子、使喚的雜役、婢女等,被眉公臨時借去了東佘山居,所以隱娘隻能看到前院的門仆。”

其實不獨施紹莘如此,陳繼儒的家眷子女亦是另外單獨居住在府城西郊的老宅中。

柳如是道:“李公子不是說施先生脾氣古怪嗎?他肯將自家的廚子、婢女借人,聽起來還是個熱心的人。”

李待問“嘿嘿”了兩聲,道:“那是因為借用的人是眉公他老人家。

隱娘想想看,一個人不願意跟自己妻兒老小同住,是不是有些奇怪?”柳如是道:“是有些怪。”又道:“李公子為何不問我來找施先生做什麼?”

李待問道:“嗯,我想……隱娘願意告訴我的時候,會主動說的。”又道:“隱娘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李公子,聽起來怪別扭的。”

柳如是本是大方之人,想了想,即應道:“那好,我就叫公子問郎。”

她見李待問溫文爾雅,淳樸敦厚,料想事情終究不能瞞過他,便問道:“問郎與施先生同郡,應該對他有所了解,可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這出《一捧雪》?”

李待問道:“應該就是最近吧。施先生每有新曲,都會邀請眉公同來欣賞。排演這出《一捧雪》,也就是最近一個月的事。”

他雖然沉著冷靜,終究還是有好奇之心,忍不住問道:“隱娘為何會對這出《一捧雪》特別感興趣?”柳如是道:“我隻是很好奇,它為什麼要叫《一捧雪》。”

李待問不解其意,怔了一怔,才道:“這個,怕是得當麵問施先生本人了。老實說,施先生能寫出這麼一出好戲,實是出乎鬆江許多人意料的。”正好見前麵不遠處燈火明亮,便道:“前麵就是施先生的書房了。”

走近書房時,隱隱聽見房中有人高聲在爭吵著什麼。

柳如是心道:“原來書房中有客。會不會跟‘一捧雪’有關?不如悄悄走到窗下,先聽清楚再說。”

她心思剛動,李待問已出聲叫道:“施先生在嗎?”

裏麵的爭論立即停止了,施紹莘應了一聲,問道:“是誰在外麵?”

李待問道:“是我,李待問。還有柳隱柳小娘子。”

過了一會兒,施紹莘來開了門,不悅地問道:“你們兩個闖來這裏,有事嗎?”

柳如是上前一步,道:“是我有事。還是適才在東佘山居問過施先生的那件事。施先生許諾過我,方便時再談。眼下這裏就隻有我和問郎,還請施先生明言。”

施紹莘連連搖頭道:“眼下不大方便,不大方便。隱娘先請回吧,那件事改日再說。”

柳如是見他目光閃爍,形色可疑,還偶然回望書房,似是有什麼不能放心的事,驀然心念一動,問道:“書房裏麵的人是不是忘瀾?”

施紹莘吃了一驚,道:“什麼?”

柳如是抱了極強的決心而來,見對方左搪右塞,有意拒人於千裏之外,遂幹脆幾步搶上台階,從施紹莘側身溜了過去,跨門而入。

卻見堂中燈光下坐著一名四五十歲的男子,一張國字臉上滿是虯髯。

他並不是忘瀾,而是天下最富聲名的戲劇名家,也是最聲名狼藉的奸猾人物阮大铖。

柳如是曾隨養母徐佛乘船至南京,觀賞過享有盛譽的阮家戲班的表演,對班主阮大铖一臉的絡腮胡子印象尤深,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失聲問道:“你不是阮大铖阮先生嗎?如何會在這裏?”

阮大铖並不記得柳如是是誰,但他身份特殊,被人認出來後頗為尷尬,起身應道:“嗯,這個……”

施紹莘已經搶了過來,扯住柳如是手腕,將她拉到門邊,怒道:“隱娘好生無禮!不得主人允許,怎能隨便亂闖進來?”

李待問急忙搶過來,喝道:“施先生快些放手!想不到你為老不尊,居然暗中與閹黨人士交結,眼下事情敗露,就氣急敗壞了嗎?”

施紹莘悻悻鬆了手,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便轉頭去看阮大铖。

阮大铖,字集之,號圓海,又號石巢、百子山樵,懷寧人。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天啟初任職給事中,因丁憂辭官回鄉。天啟四年(1624年),吏科都給事中職位空缺,阮大铖覬覦這一頗有實權的官職,欲倚重頗有聲望的同鄉左光鬥。左光鬥是東林黨首領人物,阮大铖便拜在東林黨門下。盡管負責考察官吏人選的趙南星、高攀龍、楊漣等人都是東林黨人,還是一致認為阮大铖為人“輕跺”,不可擔任吏科都給事中要職,打算另用魏大中。阮大铖暗中買通太監,請他扣押推用魏大中的奏疏,致使吏部不得已而推用阮大铖。

經此一番曲折,阮大铖痛恨趙南星、高攀龍、楊漣等人。為了和東林黨人作對,他轉而依附於大宦官魏忠賢,與閹黨骨幹人物霍維華、楊維垣、倪文煥結成“死友”,編寫攻擊東林人士的《百官圖》,通過倪文煥之手送到魏忠賢的案頭。

但阮大铖為人陰險,城府很深,他自知自己是東林出身,後又依附閹黨,兩麵都難討好。且魏忠賢倒行逆施,怕是終究有失勢的一天,因此他行事十分小心。《百官圖》事件後還不到一個月,就急忙辭官而歸。

不久,楊漣、左光鬥諸東林君子就被閹黨迫害致死,阮大铖為自己的“遠見”一度得意非凡。此人機巧善變,機敏猾賊,由此可見一斑。

之後,阮大铖被起用為太常少卿,向魏忠賢極盡獻媚之能事,但又怕政局有變,魏忠賢不足以長久依靠,每次覲見之後,就重賄魏府門房,收回名刺,以免留下痕跡。幾個月後,工於心計的阮大铖辭職離開了官場這個是非之地。

崇禎皇帝即位後,魏忠賢一黨煙消雲散。阮大铖立即上書,指出東林與閹黨都“黨附宦官”,應該一起罷去。但崇禎沒有聽取,將阮大铖罷斥為民。自此阮氏避居安慶、南京,招納遊俠,談兵說劍,結成文社。

但因其人反複無常,為士林所不齒。他多次主動想與複社和東林講和,表示願意重歸東林,但始終不被接納。

阮大铖品格本不足道,但其人頗有才華,深諳音律,尤善詞曲。他能自編自演自唱,作品辭采華豔,其戲班阮家班在南京極為有名,不但生旦等表演出眾,就連戲台上的紙紮裝束等道具亦無不盡情刻畫。

柳如是對阮大铖的過往並無多大興趣,相反還對其文采頗為讚賞,乍然見到這位戲劇大名家在西佘山居出現,驚訝之餘,忽然想到李待問剛才提及鬆江人對施紹莘寫出《一捧雪》很是意外,又聯想起施紹莘在東佘山居時的種種怪異反應,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來,忙問道:“那出《一捧雪》的戲,該不會是阮先生寫的吧?”

阮大铖被識破身份,正難以自辯,見柳如是注意力隻在戲曲上,忙應道:“不是,不是阮某寫的。”

柳如是狐疑道:“當真?”阮大铖道:“千真萬確。”忽然認出柳如是來,道:“呀,我記得小娘子,你是吳江歸家院徐佛的養女,我們在南京見過,對也不對?”柳如是道:“是的。三年前我隨徐媽媽到過南京。”

她誌在追查“一捧雪”的下落,沒有興趣閑聊,又轉頭問道:“施先生,我還是那個問題,你是從哪裏聽來的‘一捧雪’?”施紹莘冷冷道:“老夫無可奉告。”

李待問道:“隱娘連夜翻山越嶺趕來,隻求一個簡單的答案,施先生如此不近人情,是因為要堅持與閹黨為伍嗎?怕是明日傳揚開去,鬆江上下盡會對先生掩鼻而退,避讓三尺。”

施紹莘怒道:“好小子,你敢威脅老夫?老夫跟你爹稱兄道弟時,你小子還沒出世呢。”

一旁阮大铖忙插口道:“阮某自知聲名不佳,對此也不想多說什麼。

但李公子需要知道的是,阮某人在西佘山居,隻是為了協助施公編排《一捧雪》,好為眉公賀壽,讓賓客盡興。若是二位將阮某在此的消息泄露出去,天下人也會因此知道眉公在其七十五歲大壽時,為江南諸多名士安排的助興節目《一捧雪》正是阮某編排的戲曲,那麼眉公名聲敗壞,髒汙狼藉,‘山中宰相’之譽毀於一旦不說,你們東林、複社多有士子拜在眉公門下,怕是也臉上無光吧。”

此人曾經遊走於東林黨和閹黨之間,奸猾之極,眼光也極其精準,一語即點破了關鍵。李待問仔細想了想,果然是這個道理,勉強不再吭聲。

柳如是見威逼難以奏效,便改為軟語相求,道:“隱娘苦苦追問‘一捧雪’來曆,實是大有隱情,幹係一位故人的行蹤下落,還望施先生能夠坦誠相告。”

施紹莘“咦”了一聲,轉頭看了一眼阮大铖,見對方點點頭,這才道:

“好吧,那老夫不妨直言告訴隱娘,這‘一捧雪’是隨便取的名字。老夫立誌肆力於戲曲創作,要讓天下戲班競相爭演老夫作品,一人永占。這《一捧雪》就是第一部,取的是‘一人永占’的一字。老夫不怕告訴小娘子,後麵三部分別《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加上《一捧雪》,字首合起來,就是‘一人永占’。”

論戲曲成就,阮大铖遠在施紹莘之上。他當著大行家的麵說出一番大話,自稱“一人永占”,可謂妄自尊大之極。柳如是聽了不免失望之極,但施紹莘的解釋合情合理,他之前不肯明說,大概就是因為“一人永占”

太過自大,不便在名流薈萃的東佘山居口出狂言。隻得道了謝,與李待問悻悻辭出。

出來書房時,正好遇到門仆領著一名身材短小的年輕男子進來,稱是圓海先生的客人。圓海即是阮大铖的號,大概他貿然在鬆江出現,怕被旁人認出,不敢使用本名。

那男子一雙眼睛飛快地從柳如是身上掃過,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柳如是閱人不少,一見那男子的眼神,便知道他是認得自己的,他意外的是自己如何也會出現在這裏。但她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對方。尤其這男子長相猥瑣,汙手垢麵,一望便是市井小民,不像是有能力出入歸家院的人。正想要多問一句,那男子卻迅速低下頭,從她身邊擦過去了。

到山居大門時,又遇到陳府仆人,卻是陳繼儒特意派來請施紹莘過去一道吃晚飯的。陳府臨時借走了施府的戲班、廚子、下人,吃飯隻是小小意思。陳府仆人本來還說不如等到施紹莘出來,四人一起上路,好有個照應。但柳如是不願意多等,便與李待問一道先回來。

天上掛著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銀光流瀉大地,卻照不進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燈籠的微光隻能照出三步遠,除了腳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挾裹在山林的黑暗中。無邊無際、無處不在的黑暗倒給了人一種厚實的安全感——你看不清世界,世界也看不清你。

柳如是默默跟在李待問身後,思緒好像突然被掏空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想去想,隻這樣在竹林中步履蹣跚地走著,哪怕不知道將要走向何方。

一抹山風掠過,撩撥動了竹林的生機。冥冥深林,竹嘯幾聲。清風送迎,呢喃細語。這就是聞名中外的“佘山竹嘯”嗎?倒像是嗟我懷人的低沉歎息。

再長的路也終有盡頭。走出竹林時,喧囂立即浮現,歡聲笑語、燈火通明的晚香堂就在前麵不遠處。她短暫的心理曆程結束了,全部身心再次為世俗所籠罩。一時之間,她忽然有些不舍起來,想在這寧靜的月色中多逗留一會兒,於是就那麼靜靜地站在山坡上。

良辰美景,雪朝月夕。零落依依,天涯倦旅。

驀然之間,有琴聲“叮咚”響起,在這深冬的月夜,仿若寒泉亂湧,金盤珠迸,一下子蓋過了所有的嘈雜和人語。

柳如是聆聽片刻,臉色大變,急忙往朝山居趕去。不料一腳踏空,身子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就此滾下了山坡。所幸山坡不長,又為衰草落葉所覆蓋,倒也不覺得如何疼痛。

李待問“呀”了一聲,急忙跟過來,扔了燈籠,扶她起身,問道:“可有傷到哪裏?”柳如是道:“我沒事。多謝問郎。”

李待問肅色道:“我之前一直忍住不問,是怕提及隱娘的傷心往事,可現在看起來,事情並不簡單。隱娘今日精神很是不好,總是失神。到底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我也許可以幫得上忙。”

柳如是道:“這琴聲……啊,我是說這彈琴人的指法太像他了。我要去見他,當麵問個清楚明白。”

李待問見她情緒激動,料想事情非同小可,遂勸道:“今晚賓客甚多,隱娘還是不要公然發作的好,不然陳公麵上掛不住。”

柳如是冷笑道:“我當然不會發作。我隻是想看到當他看到我站在他麵前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一路奔進來花廳。堂中坐著一名三十來歲的錦衣文士,正當眾撫琴。

花廳中站滿了聽客,顯是為優美琴聲吸引而來。

八音廣博,琴德最優,古者聖賢玩琴以養心,士人自古就是琴的主流。那彈琴者貴氣十足,怡然沉醉,頗為忘形。一曲《挾仙遊》,彈南風之雅操,發清商之妙曲。躕躇畦苑,遊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釣遊鯉,弋高鴻,諷於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

張溥、吳梅村同年進士王含光曾作《聽琴歌》雲:

雪映書堂夜色明,爐煙泛泛響琤琤。

不同麗玉箜篌引,時帶湘娥水竹聲。

蝴蝶座中飛杳嫋,梅花窗外影縱橫。

曲終欲問焦桐譜,那得連成寫此情。

堪稱描摹琴聲的傑作,與目下時令、情形極為相符。

李待問一眼就認出了彈琴者,訝然道:“他是太倉名士張岱,就是你口中的那個‘他’嗎?”

柳如是也極是驚愕,道:“不是。原來他就是張岱,他……他彈琴的指法跟那個人一模一樣。”

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出生仕宦世家,家世殷富。然而這位富貴公子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時文不成,學仙學佛學種地皆不成,時人呼為“廢物”“敗家子”。柳如是原以為這位著名的紈絝子弟也跟吳昌時一樣,帶些妖氣,但此刻一見,竟是位風流俊賞的佳公子,大出意外。

李待問道:“聽說張岱年輕時跟隨同鄉著名琴師王侶鵝學琴,也許他跟你所指的那個人是師出同門。”

柳如是奔波了一天,實在有些疲倦,加上向施紹莘追問“一捧雪”

無果,彈琴者也不是預想中的忘瀾,不免意興闌珊起來,隻道:“也許跟《一捧雪》的劇名一樣,隻是巧合。也許是我聽錯了,我可沒有‘曲有誤,周郎顧’的本領。”

李待問沉吟道:“張岱有這本領。他有《洞簫度曲》一詩,自稱:‘少年曾擅周郎顧,靜審微茫及穿度。曲中藤脈隻絲毫,說是名師偏有誤。’

一會兒隱娘不妨問問他,是否認得‘那個人’。”

柳如是搖頭道:“我的私事,實不足為外人道,哪敢勞煩張公子。”

正好此時琴聲戛然而止,主人陳繼儒緩步進來,鼓掌叫好,道:“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張岱小友,許久不見,你的琴技愈發出神入化了。”

張岱忙起身賠罪,道:“張岱未曾拜見主人,即擅自操琴,班門弄斧不說,還驚擾了眉公及賓客,罪過,罪過。”

陳繼儒本人也是鼓琴名家,曾訂正琴譜,笑道:“東坡《琴詩》雲:‘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東坡以琴說法,張君是以琴助興,均可稱為風流佳話,何罪之有?”又笑道:“可還記得‘采石江邊撈夜月’?”

張岱笑道:“當然,未曾忘懷‘錢塘縣裏打秋風’。”搶上來拜見。陳繼儒忙伸手扶起,兩人雙手握在一起,一齊哈哈大笑。

張、陳兩家是世交。張岱祖父張汝霖與陳繼儒交情極篤,曾贈送一隻大角鹿給對方做禮物。陳繼儒攜鹿至西湖,每日竹冠羽衣,騎鹿往來於長堤深柳之下。見者目之為神仙,稱羨不已。陳繼儒因此又號“麋公”。

張岱六歲時,祖父帶他到杭州拜見陳繼儒。陳繼儒聽說張岱善於對對聯,便隨手指著房中屏風上《李白跨鯨圖》道:“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張岱應聲答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

“跨鹿”是陳繼儒時常騎著大角鹿。“打秋風”原指趁秋天豐收時去分享一點,借指拉關係、借名義、找借口向人索要財物。陳繼儒家境一般,他遊曆四方的消費、包括後來建築東佘山居的部分費用都是靠達官貴人奉養,後來才專心致力於文學創作,以潤筆為生。張岱的對句對偶工整,還帶著幾分揶揄嘲諷。陳繼儒寬厚豁達,絲毫不以為忤,還大笑道:“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極力稱讚張岱才思敏捷。

此時舊事重提,雖然一番玩笑,不免又有歲月如流的感歎來。陳繼儒道:“當年錢塘舊事尚曆曆在目,想不到一晃居然已過三十年。”張岱道:

“是。流光荏苒,韶華不再,遙溯當時,心已惘然矣。”

一旁許譽卿接口道:“張老弟就愛文縐縐地掉書袋。你當年與眉公相遇時才六歲,雖然早慧,可還稱不上韶華。而今你不過才三十出頭,還可勉強稱得上韶華,又有什麼可惘然的?”

張岱為人灑脫,當眾被責難,也不大當回事,笑道:“許兄就愛玩笑。”

陳繼儒哈哈笑道:“張岱小友這是在取笑老夫老了。”又道:“當年尊祖父饋贈的那隻大角鹿就埋在後山,改日老夫再帶你去看。”

又為張岱介紹華亭訓導王彥泓、前中書舍人薑雲龍、華亭鄉紳俞廷鍔等人,均是參與撰修《鬆江府誌》的儒士,不乏文才傑出者。如薑雲龍文筆極為出色,時人認為他“所撰贈章神采陸離,足令九原不朽”。又如王彥泓人稱王次回,出自金壇望族,其曾祖王樵、祖父王啟疆、父親王懋錕均是文章詩詞大家,甚至其妻子賀氏、女兒王朗亦是當世文學才女。王彥泓本人才華橫溢,善書法,工詩詞。有《寒詞》詩雲:“從來國色玉光寒,晝視常疑月下看。況複此宵兼雪月,白衣裳憑赤欄幹。”絕世姿容,冰雪操守,誦之感心嫮目,回腸蕩氣,被譽為由古至今描寫美人的絕頂佳作。

陳繼儒因約了老朋友們一道吃晚飯,不便久留,問道:“要不要跟我們一群老頭子湊一張桌子?”

張岱忙道:“多謝眉公美意。我剛從水西園過來,是來尋人的。眉公請自去招呼客人,不必管我,明日再正式為您老人家上壽。”

陳繼儒聽說,也不勉強,遂自去了。

柳如是見花廳中人陸續散去,便也打算去用些飯食,然後到山房歇息。

李待問道:“隱娘累了,是要好好休息。”還欲陪著柳如是前去飯堂,卻被複社鬆江社長周立勳有事叫走。

正好王微走了過來,問道:“隱娘去了哪裏?叫我好一陣找。”

柳如是道:“四處逛了逛。”又問道:“那位與微姊姊很是談得來的旅行家徐先生呢?”王微道:“徐弘祖先生和他的朋友羅吉甫羅公子在天黑前就離開了。”

她和徐弘祖雖今日方識,卻是誌趣相投,中庭一番長談,互相暢述山水之誌,她自己頗有相見恨晚之意。然徐氏此番來隻是為求陳繼儒書信,好方便西南旅途,目的既已達到,竟不顧明日即是主人大壽,決然離去,可謂為尋奇訪勝而不顧一切。可惜她就沒有此等意誌和決心。想到此次一別,下次相會不知又在何日,心頭不免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