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浮世浮雲,千回複新(3 / 3)

柳如是見王微神情落落寡歡,猜想她對徐弘祖有好感,均鍾情於名山大川,有情投意合的相知相惜。然對那些誌向奇大的男子來說,即使是誌同道合的女子,也僅僅情趣兼備的知己,賞心悅目的遊伴,相見既歡悅,別後亦思念,如此而已,雙方對情感的期待完全不在一條線上。

王微已經曆與另一名妓楊宛同侍茅元儀一事,早該明白這一點。可惜,其人表麵縹緲清淡,心中卻是天真無邪,總是期待得到一份完整真摯的感情,是以花非花,霧非霧,如霜華一般,去似朝雲無覓處。那麼她自己呢?人們總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她與王微性情不同,但心底深處所渴望的,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王微勉強定了定神,道:“我找隱娘,是有事相告。今日賓客太多,山房房間不大夠,眉公將自己居住的寶顏堂讓了出來,命你我今晚到那裏暫歇。”

柳如是“啊”了一聲,有些不相信地問道:“是寶顏堂嗎?”

她如此激動,當然不是因為寶顏堂是陳繼儒居處,而是因為那是陳氏收藏珍品章的地方。陳繼儒學識廣博,詩文、書法、繪畫均所擅長,並喜愛戲曲、小說,所藏碑石、法帖、古畫、印章、圖書甚豐,均收在寶顏堂中。鎮堂之寶為唐人顏真卿《朱巨川告身》真跡,“寶顏堂”的名字即因此而來。

王微笑道:“正是寶顏堂。咱們走吧,即使見不到顏真卿真跡,見見眉公收藏的曆代珍品碑刻也是好的。”柳如是道:“實在太好了。”

尋常人想入寶顏堂而不得其門,而她不過是個娼妓,卻得主人青睞,準予入堂留宿一夜,怎能不興奮雀躍、感激涕零?

二女避開人群,出來廳堂,剛到回廊,便見到冒襄正在垂涎著臉調笑一青衣婢女。那婢女幾次想要閃避,均被他用身子攔住。

柳如是心頭登時火起,叫道:“冒公子,你在這裏做什麼?你的老相好不是都在大廳裏麵嗎?”

“老相好”即指來佘山賀壽的南曲名妓李十娘、王節、李貞麗等人,均與冒襄交好。

冒襄是陳繼儒的記名弟子,也是東佘山居熟客。他自負風流,好色成性,其實並不想對那婢女做什麼,隻是湊巧在僻靜之處偶遇,見她生得端莊清秀、嬌羞可人,想要趁左右無人時調戲一番罷了。在他看來,以他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容貌、複社才子的名頭,對一名身份卑微的婢女假以辭色,實在是給她天大的麵子,她該萬分榮幸才是。即使被人撞見,在當時普遍好聲色狎戲的社會風氣下也不算什麼。隻是他被雛妓柳如是以言語譏諷,麵子上還是掛不住,一張白臉登時紅到脖子根兒,也不敢答辯,舉袖掩麵,快步離去。那婢女亦是羞愧之極,不敢看人,低著頭往另一邊去了。

柳如是憤憤道:“什麼所謂的風流才子,隻是專門玩弄女性的繡花枕頭而已。”

王微歎了一聲,道:“算了,咱們走吧。”

複社名士陳子龍忽引著張岱過來,叫道:“隱娘請留步,張兄有話要對隱娘說。”

柳如是極是愕然,問道:“張公子有何指教?”

張岱笑道:“頭一次見麵,指教不敢當。隱娘果真是位絕色佳人,難怪徐府徐三公子對你一見傾心。”

張岱出身官宦名門,成年後開始懷疑科舉的不合理,從此放棄追逐功名,這一點倒是與二十九歲後的陳繼儒極像。幸運的是,張家家底豐厚,在家鄉山陰和杭州擁有多處園林池沼,足以供張岱揮霍。他本人精於鑒賞,極愛繁華,自蓄聲伎,鼓吹戲劇,是江南有名的紈絝子弟。既是風流成性的富貴公子,柳如是又是娼妓身份,是以調笑毫無忌諱。

他見柳如是不以為意,又道:“張某來尋隱娘,是有一件事相告。前些日子,我在西湖遇到一位熟人,他曾托我打聽隱娘的近況。我本來還打算參加完陳公壽筵後專程去趟吳江,想不到竟能在這裏遇見你。”

柳如是料想張岱口中的熟人,必是某位她回歸家院高張豔幟後招待過的恩客。她雖靠那一段放蕩生涯打響了吳江名妓的名頭,但心中實頗以為恥,因而隻隨口敷衍道:“原來是這樣。今日得與張公子相識,實在是幸會。”便想要離開。

張岱很是驚訝,問道:“怎麼,隱娘不想知道托張某打聽你的那位熟人是誰嗎?”

柳如是道:“張公子不妨直說。”張岱道:“是隱娘在吳江時結識的一位故人,王瀾。”

柳如是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道:“張公子所稱的王瀾,是山陰琴師忘瀾嗎?”不待對方回答,她已經明白忘瀾名字的來曆,原來他隱去了真姓,“忘”不過是“王”的諧音而已。

柳如是說話帶有濃重的吳地口音,張岱也沒聽清楚“王”和“忘”的區別,隻答道:“正是他。”

張岱二十歲時曾向太倉著名琴師王侶鵝學琴。王侶鵝有侄名王瀾,還是孩童時,即跟張岱一起練琴。張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琴技很快超過了師傅王侶鵝,便常常以師兄的名義教習王瀾。後來張氏舉家遷到杭州定居,幾年與王家不通往來,某日再回太倉時,才聽說王瀾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已被驅逐出家門了。張岱登門拜訪師傅王侶鵝時,特意問起王瀾之事。然王侶鵝對此忌諱甚深,不願意多提,他自然也不好多問。私下多方打聽,才得到一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內幕消息:聽說王瀾與伯父王侶鵝的某位愛妾有私情,被人捉奸在床,愛妾羞憤之下投池而死,王瀾則被從王氏家譜上除名,永遠不得再回王家。

張岱因與王瀾交好,素來將其當作小弟弟看待,自然對他深表同情,也派人尋找過他下落,想給他一些資助,卻是杳無音訊。哪知道幾月前意外在杭州西湖遇到,才知道他自被逐出王家後,一直飄零江湖,靠為富家彈琴取樂為生。張岱見故人如此落魄,遂熱情邀其到家中居住。不想卻被王瀾拒絕,隻托他打聽吳江故相周道登侍妾柳如是的下落,隨即不辭而別。

正好不久後張岱到富豪汪然明的“不係園”畫舫做客,偶然聽到旁人談論吳江歸家院徐佛門下又出了一位名妓柳如是,這才知道柳氏已被逐出周府。雖不知道內中詳情,但他料想事情多半與王瀾有關,便打算親自跑一趟吳江,找徐佛問清楚經過。若真是王瀾對柳如是傾心,便出資為其贖身,做主許給王瀾為妻,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孰料今日好友徐來水西園遭竊,好友餘懷意外受傷。徐來丟失了不少財物,追賊不及,亦不以為意,隻因在青浦渡口偶遇佳人而悵惘不已。張岱打聽之下,才知道那令徐來思慕不已的美人即是吳江名妓柳如是。

水西園與東佘山居同在佘山,相距不遠。張岱祖父是陳繼儒至交好友,他本人六歲時就與陳氏結交,交情極深,原本打算明日壽筵開場時再正式拜訪,聽到柳如是來了佘山後,想到王瀾的鄭重重托,一時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令徐來、王瀾兩位好友如此神不守舍,便幹脆趕來東佘山居,拜見老壽星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想會會柳如是。他琴技號稱天下第一,一進來就被人認出,強行扯來花廳,非逼迫他亮一手絕技。他生平最以聲樂自負,文章鑒賞還在其次,也樂得一顯身手。

柳如是當時人在晚香堂後的山坡上,從琴音中聽出彈琴者指法圓潤嫻熟,赫然以為那就是王瀾。她也是在這件事上心思太重,渾然沒有想到王瀾是盜寶潛逃,躲藏還來不及,豈敢在佘山大會這樣的場合公開露麵?趕來花廳一看,得知彈琴者是富貴公子張岱,不免失望,但也沒有心思再去查證張岱和王瀾有無幹係。在她看來,這兩人身份地位懸殊,無論如何是不會認識的。誰想張岱居然請陳子龍引見,主動追了過來,並告知曾受王瀾托付,打聽她的近況。

柳如是則更是驚訝,她並不了解王瀾跟張岱之間的交情,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出自名師王侶鵝門下。但就是這個人被周府指為她的奸夫姘頭,令她名譽受汙。她正想找到他本人,問個清楚明白,忙問道:“王瀾人現在在哪裏?”

張岱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幾個月前在西湖見過他一麵。”

他見柳如是神色焦急,似是急不可待地想要立即見到王瀾,愈發肯定二人有私情,便笑道:“王瀾是我看著長大的,與我情若兄弟,隱娘若是真想見他,我一定設法玉成好事。”

這“玉成好事”一句,是明顯的一語雙關了。柳如是會意過來後,愣了一愣,一時默然不語,各種複雜情感來回交織——在周府遭遇一係列磨難後,她由失望而絕望,由絕望而憤怒,一度恨王瀾入骨,反倒對陷害她的群妾及下令笞打她的周道登並不如何仇恨,不為其他,隻因為她對王瀾付出了真心實意。但即使當初她最依賴王瀾時,她對他也沒有絲毫的情愛之心,她隻是信任他,將他當作好朋友好兄長。至於他如何看她,她則從來沒有想過。這有什麼可想的呢?她是周道登身邊最得寵的侍妾,有半個主母身份;他則是周府的琴師,地位如同奴仆。但當變故發生後,她才恍然明白,她這所謂的“半個主母”,反而遠遠不及琴師。琴師尚有自由人身份,而她始終隻是件可以隨意買賣的物品,不能依附於周道登為妾,便被重新賣回青樓做娼妓。

不管怎樣,王瀾是引發這一係列事件的人,他早有預謀也好,遭人陷害也好,總該給她一個交代。虧她還曾經想過他始終不肯露麵,會不會有可能是被人強行綁架或是殺了,原來真的隻是逃走了。

另外一層,王瀾既然委托好友張岱探知她的近況,大概是擔心她會遭到什麼不測。如此推算起來,周府失竊的珍寶當是為他所盜了。也許他心中還是覺得對不起她,慮及會牽累她,所以請人打聽消息。可打聽又有什麼用呢?當日若不是周老夫人出麵阻攔,她早已死在棍棒之下。

張岱見柳如是沉默不應,以為她麵子薄,不願意公開在眾人麵前談論終身大事,便使了個眼色。陳子龍和王微會意,遂托故離去。

張岱引著柳如是來到一間靜室,笑道:“這裏再無旁人,我就直言不諱了。”大致說了王瀾家世為人,又稱其對柳氏用情極深,甚至到了“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

柳如是幹脆地道:“事情完全不是張公子所想的那樣。我和王瀾之間,有仇有恨有怨,唯獨無奸無情無愛。張公子既與他交好,那麼也算是局中人,我願以實情相告,也好讓你了解你好友的真實為人。”當即說了整件事情經過,隻是未提周府密室珍寶,大致稱王瀾所竊為貴重財物。

張岱聞言十分驚訝,連聲道:“我不信,我不信。”

柳如是冷冷道:“張公子當然是要站在王瀾一方了。至於我所述是不是謊言,他日張公子再遇到王瀾時,不妨當麵向他追問。”

張岱忙道:“隱娘請留步,請聽我把話說完。我不是說隱娘編了謊話,而是不相信王瀾會盜取周閣老的金銀珠寶,他絕對不是這種人。況且我上次在西湖遇見他時,他極其窮困潦倒,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他。如果真是王瀾盜取了周府財物,如何會落到一貧如洗的地步呢?”

當日張岱在杭州偶遇王瀾,王氏情況窘迫之極。張岱遂主動提出接王瀾到家中居住,周濟他結一門親事,安頓下來,不想卻為對方拒絕。

張岱當時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才想通也許是因為王瀾另有所愛,又不便張口,恰如昔日與伯父侍妾私通一般,由此才聯想到他想要探聽的柳如是很可能就是其傾心愛人。

柳如是卻難以相信王瀾無辜,道:“如果不是王瀾所為,他為何會湊巧在那時失蹤,不明去向?至於又為何會窮困不堪,張公子該去問他本人才對。”

張岱搖頭道:“隱娘太過於偏執,王瀾決計不是這種人……”

忽有人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嚷道:“張兄,原來你在這裏,小弟正到處找你。”

卻是那位天下第一美男子冒襄。他見到柳如是也在場,頗為難堪,也不願意主動招呼。柳如是本來就瞧不起他,當然更不想理睬。氣氛一時頗為尷尬。

張岱忙道:“原來是冒老弟。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冒襄道:“還好,還好,托張兄的福。”又問道:“張兄不是和餘懷一起來的嗎?我那義弟人呢?”

他少年倜儻,時常在秦淮河上呼朋喚友,把酒言歡,曾與同好美妓的餘懷結拜為異姓兄弟。二人均與南曲名妓李十娘交好,還一道向她學唱昆腔。

張岱道:“餘懷老弟人在水西園中,受了點輕傷。”

冒襄“呀”了一聲,竟不及問餘懷是如何受傷,便匆匆出去了,大約是急著趕去水西園探望。

柳如是冷笑道:“想不到你們這些風流公子,對待朋友倒是都還不錯。難怪古人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張岱沉吟片刻,毅然道:“這樣,這件事既是因王瀾而起,我張岱願意一力承擔。周府所有損失由我賠償,為隱娘脫籍的三千金費用,張某不日內籌齊後,雙手奉上。我不求任何回報,隻希望隱娘能給我一個機會。”

柳如是極是意外。但見對方語出誠懇,不似虛張聲勢。張岱琴藝雖學自王氏,然王瀾早被逐出家門,與王家無關,自然與他張岱也無任何幹係。但他感念舊情,主動出手相助王瀾,足見是個重義氣之人。於她而言,有人肯主動花費巨資為她脫籍贖身,當然是天大的喜事,不能輕易拒絕,是以小心翼翼地問道:“張公子想要什麼機會?”

張岱道:“查明真相,證明王瀾無辜。當然,也要證明隱娘無辜。我張岱可以對天發誓,查明真相後,我一定會當麵告訴周閣老,是他冤枉了你。”

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條件。這一年來,柳如是始終耿耿於懷,就是平白無故地受了周府的誣陷。如果能當著周道登的麵道出事實真相,親眼看到他臉上悔之不及的表情,那麼她胸口惡氣盡出,當可從此揚眉吐氣了。另有一則,張岱本人好古玩,富收藏,精鑒賞,手眼極高,是當今公認的品評鑒賞文物古玩、瓷窯銅器的行家裏手,或許他會知道“一捧雪”、“碧香升”兩件玉器的來曆也說不準。

張岱又道:“張某平日雖喜浪語形骸,但為朋友之事義無反顧,我是真心想要幫忙,還你和王瀾一個清白。不知隱娘意下如何?”

柳如是道:“好,那我們一言為定。隻是有兩點:第一,要保密,不能讓旁人知道。”

張岱道:“這是當然。第二呢?”柳如是道:“第二,不可再提賠償周府損失一事。不是說張公子財力不濟,而是因為周府失竊的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寶。”

張岱道:“天下人都笑周閣老粗鄙淺薄,不懂高雅清逸之道,他府上居然珍藏有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寶,那是什麼?”

柳如是道:“‘一捧雪’和‘碧香升’,是兩盞玉杯。張公子見聞廣博,可有聽過?”

張岱搖頭道:“沒有。古有夜光杯、九鸞釵,本朝則有‘月下葡萄’,均是絕世玉器珍品。‘一捧雪’的名字……咦,隔壁大廳戲台上唱的戲,是不是就叫《一捧雪》?我進來晚香堂時,正聽旁人議論,一時好奇,還特意去找到生旦,聽了一段,一飽耳福。”

柳如是道:“是。但這出《一捧雪》跟周府失竊的‘一捧雪’玉杯沒有任何幹係,我已經親自找施先生確認過了。”

張岱聽了經過,哈哈笑道:“隱娘被謊話騙了!我張家幾世畜養聲妓,對於戲曲雜耍最有心得。施紹莘有點小才,但絕對編排不出《一捧雪》這樣‘康衢走馬,操縱自如’的大戲。”

柳如是道:“這個我也知道了,編戲的人是阮大铖。”

張岱訝然道:“阮大铖居然也來了佘山大會?他膽子可真不小。”

他不是東林、複社成員,平日隻喜玩賞流連、休閑遣興,與精通曲律戲曲的阮大铖來往不少,交情可謂相當不錯。微一凝思,道:“就算排戲的是阮大铖,施紹莘也寫不出《一捧雪》這樣的戲。”

柳如是道:“難道是阮大铖所作?他想借討好眉公來討好江南士林,卻自知不容東林、複社,遂假借施先生的名字。日後眉公知道了,既不好說什麼,也不得不領他的情。”

張岱搖頭道:“《一捧雪》決計不是阮大铖所作。你看阮大铖的名作,《春燈謎》《燕子箋》《雙金榜》等,均是才子佳人的離奇巧合,內容俗套平庸,唯編曲唱腔大有可取之處。而這出《一捧雪》,卻是個人情世態、忠孝節烈的故事,完全不是阮大铖的風格。”

柳如是細一思索,覺得張岱分析極有道理,道:“這麼說,《一捧雪》作者另有其人。呀,會不會是……王瀾?”

張岱道:“這個……《一捧雪》人物鮮明,情節嚴密,場麵活躍,曲詞遵守格調且流暢自然,雅俗適中,應該是出身戲劇世家的人所作。以我之前對王瀾的了解,他沒這個本領。但其間我有很多年不見他,也許他另學了這門本事。畢竟戲曲講究唱腔聲律,與音樂關係密切,故事倒還在其次。”想了想,道,“其實《一捧雪》作者這件事,你我不必大費周章在這裏瞎猜,我同阮大胡子很有些交情,不如直接當麵問他。”

柳如是道:“好主意。那麼我們這就去找阮大铖吧。”

張岱道:“現在?”柳如是道:“施先生被眉公派人請來了晚香堂,西佘山居應該隻有阮大铖一個人,這是絕好的機會。”見張岱躊躇不動,又道:“難道張公子稱要為朋友雪冤正名,隻是說說而已嗎?”

張岱搖頭道:“真是怕了隱娘了。”不得已,隻得同意陪柳如是走一趟西佘山居。

大廳中又重新唱起了戲。張岱和柳如是悄悄繞過人群,向仆人要了一盞燈籠,依舊出西側門、走竹林小道,往西佘山居而來。

走出一段,張岱終於忍不住抱怨道:“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這樣的苦,寒冬臘月的晚上,黑燈瞎火地在山林裏跑,頭上還有雪水滴下。”

柳如是一直提著燈籠在前麵引路,見張岱紈絝習氣太重,便譏諷道:“所以說了,要為朋友兩肋插刀,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張岱道:“你這個小娘子有點意思,可比我見過那些個女郎有意思多了。”

柳如是哼了一聲,道:“公子還是小心腳下吧。”

來到西佘山居打門,門仆應聲而出,見又是柳如是,很是奇怪,問道:“小娘子又來做什麼?我家主人去東佘了,特意交代說今晚不回來。”

柳如是道:“我們來找圓海先生。”門仆道:“圓海先生早走了。”

柳如是道:“什麼時候走的?他去了哪裏?”門仆道:“就在小娘子和李公子走後不久,是和我家主人同時離開的。不過方向不同,我家主人走竹林小路,圓海先生走山道下山了,聽說是要連夜回金陵去。”

柳如是與張岱相視一眼,料想阮大铖是因為行蹤暴露,怕被東林和複社名士當麵攻訐,所以連夜離開了佘山。

兩人摸黑趕來,雖然說不上千辛萬苦,但就此與要尋的人擦身錯過,還是不免有些沮喪,隻得悻悻原道返回。

張岱道:“好在尋訪阮大胡子不是難事。他隱居在南京牛首山祖堂寺,等眉公壽筵結束,我帶隱娘去金陵找他。”

柳如是道:“何必舍近求遠?施先生肯定也是知情者,若是能從他口中套問出誰是《一捧雪》的真正作者,就不必辛苦去金陵找阮大铖了。”

張岱道:“這個怕是極難。聽說施紹莘為人古怪,難以接近,我跟他也沒什麼交情。不過既然隱娘提起,不妨試上一試。他實在不肯說,我們再去找阮大胡子不遲。”

之後無話,一路默行。不久即聽到戲曲聲,距離晚香堂已然不遠。

忽見前麵竹林邊有一人影正彎腰在地上尋找什麼。

柳如是嚇了一跳,喝道:“是誰在那裏?”

那人影似也受了驚嚇,匆忙站起來,往竹林中打量。雖然看不清麵孔,但其身材在月光下顯得異常高大。他愣了一愣,隨即轉身就走。

柳如是忙道:“別走,我認出你了。”

她不過是隨口一叫,居然立即奏效,那人誤以為被人認出,隻得無奈地停了下來。

柳如是急奔幾步,剛想上前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誰,腳下忽然被什麼東西絆住,登時往前撲倒,燈籠也脫手甩出。

張岱忙跟過來,一邊扶起柳如是,一邊道:“隱娘可要小心些。”

待她站直,正要彎腰去拾燈籠,手剛伸出,便驚在了那裏——燈籠旁邊有一張人臉,雙眼圓睜,齜牙咧嘴,看起來十分恐怖。

張岱愣了一愣,才問道:“那……那是一個人嗎?”柳如是道:“是。絆倒我的,就是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靠到張岱身上。

張岱這才反應過來,連聲道:“呀,他……他……他死了嗎?”

那高大男子走了過來,道:“柳娘子別害怕,這個人早已經死得透了。”

柳如是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白大叔,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原來那高大男子不是旁人,竟是她雇請的掌舵的艄公白麵。他隻穿著單衣,在月色寒光下凍得直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