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巨大的太湖石紋路斑駁,色彩陸離,孔渦層層相套,曲折圓潤,玲瓏通透,望上去仿佛要飛動一樣。他一見之下歎為觀止,遂不辭勞苦,舟車負載,將其運回鬆江東佘山居,擱置在寶顏堂中,還為其作詩雲:
『誰知水中雲,遠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陰滿窗壁』。
寒樹蒼煙夾層徑,步回古澗檻玲瓏。
雲眠半壁丘壑小,翠染孤辛煙雨籠。
浴影雪梅照新色,拒霜天竹亂垂紅。
人間幾處曾留此,疑是冰壺碧玉中。
——冒襄《散步竹亭》
白麵之前轉身欲逃,辨出柳如是的聲音,對方又稱已認出自己,這才勉強停了下來。此刻聽到她的驚呼,才知道其使了詐。但他剛跟死人待在一起,不解釋清楚就會惹禍上身,忙道:“俺有事來找柳娘子,結果碰到了一檔子怪事。”
柳如是道:“你……你為什麼要殺他?”
白麵道:“這個人嗎?不,他不是俺殺的。俺是想來追他,結果追到這裏時,發現他人已經死了。”
柳如是與張岱相視一眼,各自駭異異常,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終於還是張岱打破了沉默,期期艾艾地問道:“這個人……死的這個人是誰?”
柳如是道:“我認得他。不,我不是真的認得他。但我之前曾與問郎一道到西佘山居拜訪施先生,出來時正好遇到這個人,門仆說他是阮大铖的客人。”
張岱還是生平第一次遭遇這樣恐怖的經曆,雖然心中發慌,究竟還是男子,大著膽子上前,撿了燈籠,舉燈仔細照過死者,道:“這人看起來猥瑣得很,當是個市井之徒,阮大胡子怎麼會跟他扯上幹係?”
白麵遲疑道:“還有一件事……俺要告訴柳娘子,那邊院子裏,還死了一個人。”
張岱道:“呀,那邊是眉公起居之處寶顏堂。”柳如是道:“啊,不好,微姊姊就住在那裏。”
白麵忙道:“不是王家娘子,死者不是婦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白發老漢。”
張岱與柳如是相顧失色,異口同聲道:“該不會是施紹莘吧?”白麵道:“可能是姓施,俺聽到王家娘子叫他‘施先生’。”
張岱和柳如是聽說死者很可能就是施紹莘,一時再顧不上竹林邊的無名死者,便要趕去寶顏堂查看。
白麵上前攔住柳如是,道:“柳娘子,先等一等,借一步說話。”柳如是道:“這位張公子是隱娘的好朋友,白大叔有話不妨直說。”
白麵親眼見到張岱、柳如是深夜自竹林中出來,料想二人關係非同一般,心道:“柳娘子真是好本事,今日剛到這裏,便立即搭上了一位富貴公子,還肯隨她去鑽竹林。難怪徐佛娘子說她命中注定有貴人。”便指著無名死者道:“這個人,俺雖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卻不是第一次見到他。”
柳如是道:“哦,那麼白大叔上次見他是什麼時候的事?”白麵道:“也是今天,就在柳娘子的畫舫上。”
原來宋征輿和李待問來青浦渡口接走柳如是後,白麵的徒弟景氏三兄弟也從岸上農家采買了日用物品回來,師徒幾人遂叫了小廝勇夫和使女荷衣下來底艙,預備一道生火做飯。景大去取東西時,意外在柴禾堆後發現了一名黑衣男子。那男子滑溜得很,身子一閃,想趁機溜走,卻被白麵上前一腳踢翻,摔倒在船板上,再也爬不起來。
眾人想到適才徐三公子徐來親自帶人闖上畫舫,要捉拿竊賊,立即聯想到此人很可能就是徐府追捕的竊賊。可往他身上一搜,空空如也,既沒有凶器,也沒有贓物。
那男子則自稱是窮苦人家出身,流落到鬆江,因天氣寒冷,一時抵不住饑寒,正好見到渡口有艘畫舫,豪華無比,遂偷偷溜上了船,想找些吃的。然他一身黑裝勁衣,一雙眼睛來回遊動,如何都難以取信於人。
眾人猶豫不決的是要如何處置他——如果將他送官,那麼徐府就有話說了,冷嘲熱諷還是輕的,說不定還會指稱眾人跟竊賊一夥兒,藏起了贓物;如果不送官,就此放了他,這個人形跡可疑,多半就是光顧徐府的竊賊,豈不是縱賊作惡、放虎歸山?討論一番,最終決定將他綁起來留在船上,等船主柳如是回來再處置。
哪知道那小子賊滑得很,就在眾人一不留神的工夫,他不知道如何掙脫了繩索,逃了出去。逃了也就逃了,也沒人多在意。但白麵還是想將這件事先報知柳如是,好讓她再與徐三公子打交道時心中有底,遂不顧天黑路滑,趕來東佘山居。因一時找不到柳如是,便問了仆人,來到寶顏堂尋找王微。
今晚絕大部分賓客都在晚香堂交際,下人們個個忙得要死,隻恨分身乏術,寶顏堂這邊連通報的人都沒有。白麵遂徑直進來內院,正好見到那自船上逃走的竊賊一刀殺死了一名白發老者——施紹莘,又舉刀去殺桂樹下的王微。他遂大吼一聲,上前將竊賊打倒。竊賊身手十分敏捷,爬起來後,自袖中飛出一條細索,搭到屋簷上,順勢一扯,飛身蕩起,就此消失在黑暗中。
白麵略懂外傷救治,忙上前查看,卻見施紹莘已經斷氣,但王微隻受了輕傷,暈過去是因為受了驚嚇,遂脫下棉衣,蓋在她身上,自己趕去捉拿竊賊。那竊賊中了他一拳,受傷不輕,雖使出輕身功夫逃走,但應該跑不了太遠。隻不過他不熟悉東佘山居地形,前後繞了一大圈,才發現西邊有條小道通向山坡竹林,是最佳的逃跑路線。他急忙爬上山坡,卻意外發現竊賊已死在竹林小道的入口,正蹲下想要查看其傷勢和死因時,便被竹林中出來的柳如是和張岱撞見。
張岱聽了經過,忙舉燈重新照了一遍死者全身,這才道:“竊賊光顧徐家時,我人正在水西園中,還跟他貼身搏鬥過。就是這個人,身材、高矮、胖瘦都一模一樣。”
有了他的證詞,便能肯定眼前的無名死者就是之前被徐來追捕的竊賊。
白麵卻有了新的疑問,皺眉道:“適才俺沒有看得清楚,張公子舉燈這麼一照,這竊賊身上似乎沒有外傷,沒有血汙。難道是適才俺那一拳太重,他雖然逃了出來,終究還是抵受不住內傷,最終死在這裏?如此,也算是俺殺了他。”
張岱道:“殺人未必要用刀。繩索、雙手都可以殺人不見血。就算白大叔是殺了這竊賊,那也是他罪有應得。”
張家中藏書號稱江南第一,張岱本人亦是博覽群書,讀過不少公案故事,便舉燈往竊賊頸中照去,果見左耳根下有幾道紫黑瘀痕,不由得十分得意,道:“雖然看不大清楚,但我幾乎可以斷定,這竊賊是被人用手扼死的。”
三人心思全集中在死者身上,渾然不覺已有人爬上了山坡。
那人好奇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三人都被嚇了一大跳,轉頭一看,卻是李待問。
張岱道:“這個……寶顏堂出了事。”李待問道:“寶顏堂不是在那邊麼,你們在晚香堂後山做什麼?”
柳如是道:“問郎先別問這麼多,稍後我再告訴你經過。”
她心中記掛王微,也顧不上理會眼前的無名竊賊,忙道:“我們得立即趕去寶顏堂。”
白麵道:“俺就不去了,俺也不能再留在這裏。”
柳如是道:“也好,白大叔先回船上去。有事我再來找你。不過你沒有棉衣穿,怎麼能行?”
白麵道:“不礙事,俺身子壯,一路跑下山,還會出一身汗呢。隱娘回船時,再把棉衣帶回來。”又道:“王家娘子受了傷,身邊時刻需要人照應,陳府忙成這樣,大概也不會有多餘的人手。不如俺叫荷衣和勇夫來,到底是自己人,方便些。”
柳如是道:“好,還是白大叔想得周到。那麼就明早叫他們上山來找我吧。”又特意叮囑道:“今日發生的事絕不能對外張揚。明日是眉公壽誕,這件事能瞞就瞞,無論怎樣都要拖過明天再說。”
白麵道:“俺曉得厲害。”自行下山去了。
李待問卻已看到竹林小道入口之處的屍首,問道:“躺在那裏的是誰?他……他……難道他死了?”
柳如是道:“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能叫他無名氏。不過問郎也見過他的,就在你我離開施先生書房的時候。走吧,一會兒還有更令問郎驚訝的情景呢。”
三人遂一道趕來寶顏堂。
鬆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郡,私家園林多不勝數。時人有《鬆江城》詩雲:“登高一望民風厚,樓閣重重煙雨中。”豪紳、富戶、官宦等大多擁有不止一處的豪華園林與住宅,“郡內外,第宅園林,雕峻詭壯,力窮而止”。
鬆江全境之內,南北俞塘是公認的風水寶地,地價不菲,尤其是北俞塘,世傳有“千金難買俞塘北”之諺,因而也成為簪纓望族、仕宦大家最鍾情的別墅區。此處有楊忠裕園、顧正心之熙園、顧正誼之灌錦園、孫衍園、吳櫻之自得園等,均是構築精美的江南園林。
諸園林中,最為侈靡的私園當屬嘉靖、萬曆年間華亭人顧正心營建的熙園。顧正心為嘉靖進士、南京刑部主事顧中立次子,後家道中落,他幹脆棄求學入仕之道,潛心治理田產,置田數萬畝,擁金數萬兩,可謂富甲一方。他在府城城東積善橋左築有豪宅,被譽為“江南第一精舍”,又在俞塘構築了規模龐大的熙園。
明代立國以後,明太祖朱元璋對官員營造私宅限製很嚴,不準任意構築園池,連開國功臣也不能例外。到了明中後期,禁製日益鬆弛,尤其在風氣奢靡的江南,無論是官宦富豪,還是普通庶民,住宅規模與形製都大大超越了明初朝廷的有關禁製。如禁製規定“功臣宅舍之後,留空地十丈,左右皆五丈。不許挪移軍民居止,更不許於宅前後左右多占地,構亭館,開池塘,以資遊眺”,而熙園占地逾百畝,假山、水池俱備。園內甚至建有五百羅漢堂,金碧莊嚴,鍾梵具設。又如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定製,“官員營造房屋,不許歇山轉角、重簷、重拱及繪藻井,帷樓居重簷不禁”,而熙園卻采用了歇山頂之式,偉若宮闕,備極壯麗。
除上述園林外,橫雲山莊、東莊、鬆寮、水西園、適園、真率園、嘯園、文園、宜園等,亦各有特色,名顯一方。
然諸多園林中,被公認最風雅的是陳繼儒的東佘山居。該園除得自然山水之利、多奇花異木及樓閣亭台外,還藏有萬卷圖書及漢代至唐宋元明時期的名碑、名人書畫、名人遺物與漢代鼎彝等文物。僅以碑刻論,便有蘇軾《風雨竹碑》、米芾《甘露一品石碑》、黃庭堅《此君軒碑》、朱熹《耕雲釣月碑》,均是絕世珍品。這些碑刻被立在寶顏堂的前院中,方便主人日日觀摩學習,陳繼儒書法便是學蘇軾、米芾。
寶顏堂有前、中、後三院,采用典型的南庭院建築風格,古樸典雅,布局工整,足顯房主人的品位和氣派。
柳如是、張岱、李待問三人進來寶顏堂時,意外發現正有人在月色下欣賞碑刻。那人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卻是旅行家徐弘祖的朋友羅吉甫。
柳如是驚訝之極,問道:“羅公子不是已經跟徐先生一道離開了嗎?
怎麼又會在這裏?”
羅吉甫道:“我送徐先生上路後,忽然想到寶顏堂名揚四海,來到東佘山居卻未到過這裏,如入寶山空手回,未免是件大憾事,所以又立即掉了頭。抱歉,這裏有燈燭高照,卻是沒人回應,我以為人都去了晚香堂那邊,就幹脆直接進來了。”到底是江湖遊士,頗有任己行事、快意人生的風采。
柳如是道:“羅公子沒聽到什麼動靜嗎?”羅吉甫道:“沒有啊,我前腳才進來,剛在這裏站定,你們幾位後腳就進來了。”
忽聽得內院中王微叫道:“是隱娘在外麵嗎?快進來……這裏……這裏出事了……”
柳如是聞聲急忙奔進中院。眼前場麵頗為驚心動魄,大致情形果如白麵所言——
施紹莘仰麵躺在庭北的太湖石下。那塊巨大的太湖石是陳繼儒遊覽太湖時收到的禮物,紋路斑駁,色彩陸離,孔渦層層相套,曲折圓潤,玲瓏通透,望上去仿佛要飛動一樣。他一見之下歎為觀止,遂不辭勞苦,舟車負載,將其運回鬆江東佘山居,擱置自己居住寶顏堂中院廂房前,還為其作詩雲:“誰知水中雲,遠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陰滿窗壁”。
太湖石北麵不遠處,王微倚坐在廂房台階下的桂樹邊,上身半蓋著一件鐵灰色棉衣。那樹上掛有燈籠照明,燈光投射在她的臉上,將她驚慌失措的表情一清二楚地照了出來。
柳如是忙上前扶起王微,問道:“微姊姊傷在了哪裏?”王微道:
“腰……左腰……”
柳如是低頭一看,果見她左腰處有一大塊深色血跡,厚厚的棉衣已被刺破,翻露出棉絮來。忙道:“微姊姊受傷不輕,我先扶姊姊進屋去。”
王微卻是不肯挪步,道:“我不礙事。這裏要怎麼辦?明日可是眉公七十五大壽,無論如何是耽擱不得的。”
她被歹人刺傷,行止艱難,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傷勢,而是主人的華誕,可謂心地善良的女子了。
柳如是雖然聰慧,畢竟還是年幼,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凶險大事,也不知該如何處置當下的局麵,便轉頭去看三名男伴。
李待問已在路上聽柳如是大致講了經過,然驚見不久前剛剛見過的熟人就橫死在眼前,還是不由得一陣暈眩,駭在了那裏。
張岱年紀最大,但其素來過著聲色犬馬的生活,別說死人,就是血光都沒有見過,也是茫然無措。
幾人中唯有羅吉甫最為冷靜,皺眉問道:“這裏到底出了什麼事?”
王微扶著柳如是,勉強站直身子,道:“羅公子,是這樣子……適才仆人引我來了寶顏堂廂房,先生好了火,然後說是我和隱娘同住,還得再去取一套被褥臥具,我便在房中等待。忽聽到外麵有動靜,有人叫道:
‘你這個竊賊,居然敢來這裏!’出去一看,見太湖石邊上站著兩個人影,似乎是互相廝打。我便走下台階,想看得清楚些,剛到桂樹下,便見到一名矮小男子用刀刺死了那位施先生……”
她回憶當時情形,驚魂未定,隻用手指指著太湖石方向,不敢轉頭去看施紹莘屍首。又續道:“我見到殺人,驚叫了一聲‘施先生’。
那凶徒便又趕過來殺我。我……我想逃,腳下卻是軟軟的,動也動不了。然後那凶徒便衝到我麵前,一刀刺來。我……我隻覺得腰間好痛,後背又撞到了樹上,天旋地轉,骸骨欲散。正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忽然聽到了熟悉的白大叔的吼聲,然後就暈了過去……後來再醒來,就聽到隱娘的說話聲,原來是你們幾位到了。”又問道:“白大叔人呢?”
柳如是道:“白大叔回去畫舫了。”
王微道:“他沒事就好。我當時還以為我自己聽錯了,心道:白大叔不是在船上嗎?怎麼可能來這裏?原來真的是他。”忽然胸口氣血翻湧,忍不住咳嗽起來。
柳如是忙撿起白麵的棉衣,為王微披上。
羅吉甫道:“外麵太冷,兩位小娘子身子弱,受不得風寒,還是先進房去吧。”
柳如是道:“那麼這裏……”
羅吉甫道:“為眉公壽誕著想,我建議先將屍首找個地方藏起來。
李兄,東佘山居管事的人是誰?”李待問道:“內務有眉公愛子陳夢蓮,外事則是眉公的弟子管勳負責,他還身兼管家之職,也是我們複社中人。”
羅吉甫道:“那好,麻煩李兄去請管勳來。這件事能瞞外人,卻不能瞞主人,不然於禮不合。”又道:“張兄,你我二人先合力把施先生抬走。然後搜一遍寶顏堂,既然那去取臥具的仆人不見了,多半也遭了歹徒毒手。”
柳如是道:“羅公子……”
羅吉甫見她欲言又止,道:“隱娘有事盡管吩咐。”柳如是道:“那邊山坡上……還有一具屍首……”
羅吉甫皺了皺眉,問道:“死的人是誰?”柳如是道:“就是殺死施先生的凶徒,也是今日從水西園逃走的竊賊。”
羅吉甫道:“我知道了。隱娘先扶微娘進去。張兄,你來處置這裏,我去山坡上找另一具屍首。”
張岱連連搖頭道:“我可幹不了這事。”
羅吉甫道:“那就麻煩張兄去找個可以藏得下兩具屍首的地方……不,加上仆人,應該是三具,等我回來。”
張岱道:“這裏到處是空房,隨便找一間屋子就行。我在這裏陪著隱娘,羅兄快去快回。”
羅吉甫料想他膽小,不敢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寶顏堂亂走,也不勉強,隻搖了搖頭,先自去了。
張岱見柳如是扶著王微進了廂房,忙跟了進來。房中生有一盆炭火,火苗正旺,暖意融融。
鬆江生活風尚侈靡豪華,尋常人家哪怕是極小之戶、極貧之巷、住房一間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畫古爐、花瓶茶具等居室擺設。然陳繼儒的山居處處極簡樸,這處廂房也是如此,分外堂內室,僅有必要的家具。
堂中掛著一幅陳繼儒自寫的《多少箴》。詞雲:“少飲酒,多饌粥;多茹菜,少食肉;少開口,多閉目;多梳頭,少洗浴;少群居,多獨宿;多收書,少積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幹祿;便宜勿再往,好事不如無。”頗應主人“山人”身份。
柳如是扶著王微到火邊坐下,先取了白麵的棉衣搭在一旁,再為她脫下棉衣。舉起來一看,卻見棉衣破口處在腹部位置,而血漬卻在左腰間,不由一愣。
張岱道:“這不奇怪,竊賊下了狠手,原本是持刀直朝微娘腹部捅來。
湊巧微娘身上厚棉衣臃腫肥大,消抵了部分刀勢,微娘本人又極纖細,刀子就勢滑到一邊。幸虧這件棉衣,微娘才逃過了致命一刀。”
柳如是隨手將棉衣搭在椅子上,內中卻掉出一本書來,用軟絹套包著,拾起來略略一抽,藍皮白底上露出“金瓶梅”三個黑字來。她微微一愣,便迅疾將書套好,塞入棉衣中,不令張岱瞧見。隨即接口道:“張公子這會兒又成行家了,適才不是連屍首都不敢碰嗎?今晚如果不是羅公子湊巧在這裏,真不知該怎麼辦。”
張岱道:“人各有所長嘛。我甚至可以告訴你,竊賊習慣使用左手用刀,是左撇子,所以微娘是左腰受傷。”
柳如是道:“你怎麼會知道?”張岱得意洋洋地道:“我們張家藏書數萬卷,我不敢說每本都讀過,但一小半總是有的。其中我本人最為鍾愛的,就是宋刻本的《洗冤集錄》。”
柳如是道:“素來風雅的張公子有此等趣味,倒是叫人意外得很。”
張岱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反而得意地道:“所以我對能助隱娘查明當日周府失竊案極有把握。”
柳如是道:“那可不是靠讀一本《洗冤集錄》就能解決的。”一邊說著,一邊取了桌上銅壺往火上燒熱,再為王微脫下外衣,扶她到床上側身躺好。又尋了一把剪刀將傷處四周衣衫剪開,這才道:“微姊姊的衣服沾在傷口上了。我得設法取下來,好為姊姊敷藥。可能會有些痛,微姊姊稍微忍耐些。”
王微道:“嗯,隱娘盡管下手,我受得住。”
柳如是遂提起銅壺,往她傷口之處燙去。傷處汙血已與衣衫凝結在一起,被銅壺中的熱水一燙,便慢慢軟化,柳如是趁機將衣衫殘片揭了起來。正如白麵所言,是刀刃擦傷,但刃入肉半寸,對王微這樣的弱女子而言,可不算是輕傷了。
柳如是又從懷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輕輕撣出些藥粉到傷處,取絲帕折了幾折,覆了傷口,再將王微外衣撕成一道,纏住她腰間。這才拉過被子為她蓋好,道:“微姊姊失血極多,先好好休息。”
張岱見柳如是治傷手法極為嫻熟,大是佩服,問道:“隱娘從哪裏學的這一手好本事?”柳如是道:“歸家院。張公子難道沒有聽過嗎,嫖客打傷了妓女,都是自己人給自己人治。”
張岱見她眉色冷冷,顯然對妓院生涯極為痛恨,遂不再多提。
正好羅吉甫在外麵叫道:“張岱兄!”
張岱急忙應聲出來,果見羅吉甫負著一人站在庭院中。
羅吉甫問道:“屍首藏在哪裏合適?”
張岱便隨意指了指南廂一排黑屋子,道:“那邊都是眉公藏書的地方,就那裏吧。”
羅吉甫便隨意挑了一間房,踢門進去,將屍體放在門後。又將施紹莘屍首如法炮製地搬了進去,並排放好,這才出來道:“我們還得去尋到那仆人才好。”
張岱一想到對方剛跟兩名死人親密接觸,頗感惡心,忍不住避開兩步,道:“這個……羅兄不如好事做到底,一人去尋他好了。”
柳如是聞聲出來,道:“我跟羅公子去。張公子,你留在這裏等問郎來。”
張岱聽她稱自己為“張公子”,稱李待問為“問郎”,親疏立分,心中頗不是滋味,賭氣道:“好,我就一人留在這裏。”
羅吉甫低聲道:“我剛背負過兩具屍首,身上髒得很,隱娘還是離我遠些,不如跟張公子一道留在這裏。”
柳如是大聲道:“我初見羅公子,便覺得公子身上有江湖豪俠之氣。
什麼髒不髒的,那是俗人眼裏的事。”也不再理會張岱,與羅吉甫一道往後院而來。
她雖是第一次進來寶顏堂,但料想臥具一類的雜物必收在後院廂房處。幸運的是,因為壽筵在即的緣故,整座東佘山居遍結彩燈,亮如白晝,不需要摸黑夜行。
一進來後院,便見到一名青衣仆人歪倒樓前台階燈下,手中還緊緊抱著被褥和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