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吉甫忙上前檢視一番,道:“他是背後中刀,傷處大小看起來跟那位施先生差不多,應該是同一凶徒下的手……哦,也就是你們所稱的竊賊。隱娘請讓開些,我先將他背到中院藏書庫藏好。”
柳如是便主動上前,取下仆人手中被褥、枕頭抱了,跟在羅吉甫身後。
張岱當真還站在中院庭中,見羅吉甫又背人出來,忙問道:“仆人也死了嗎?”羅吉甫道:“嗯。”徑直進來藏書庫,將屍首放下。
柳如是還想用棉被蓋住施紹莘屍體。張岱跟了進來,忙阻止道:
“千萬不要蓋。這三人都是意外死亡,未經過官府驗屍。所幸天氣寒冷,屍首就此多放幾日也不會變壞,但若是蓋了棉被就難說了。”
柳如是雖未吭聲,還是覺得有理,便將被褥、枕頭堆放在角落中。
三人掩門出來,正好見到李待問引著管勳到來。之前柳如是聽李待問介紹管勳是陳繼儒門生,兼任管家,以為是位老儒,孰想一見之下,才是名二三十歲的青年男子。
管勳大概已經聽李待問說了原委經過,麵色沉穆,與幾人簡略招呼後,便直接問道:“屍首在哪裏?”羅吉甫道:“藏在那邊那間藏書庫中。”
管勳立即皺起了眉頭,可能是不大滿意選了書庫藏屍,但也沒有多說什麼,隻道:“四位做得極對,我替眉公深感大德。明日眉公大壽,鬆江知府等本地官員都會如期到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可張揚。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次佘山大會,大概是眉公一生……”
他沒有說完,但旁人均知後麵的話是“眉公一生中最後一次華宴”。
李待問忙道:“若不是為眉公壽筵著想,也不會偷偷摸摸請管兄來這裏商議了。”
管勳點點頭,道:“我適才隻聽李兄說了個大概,一些經過還不是很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請幾位詳述清楚。”
張岱便道:“殺人的凶徒就是今日光顧水西園的竊賊。他自徐府逃脫後,慌不擇路,逃到了青浦渡口隱娘的畫舫上。船上人都沒有發現,直到後來隱娘離開來了東佘山居,艄公白麵等人才發現了他,並猜到他就是徐三公子徐來追捕的竊賊,隻是沒有發現刺傷餘懷的凶器及贓物,便將他綁了起來,想等隱娘回去後再做處置。不想竊賊奸猾無比,趁眾人不備時逃脫。白麵遂趕來東佘山居,欲將此事告知隱娘。隻是當時隱娘不在晚香堂,他便來寶顏堂尋找微娘,正好撞到竊賊舉刀傷人,遂上前阻攔。但還是晚了一步,施紹莘被殺,微娘也受了傷。白麵又去追趕竊賊,好不容易尋到山坡竹林,才發現竊賊已經被人掐死了,然後就在那裏遇到了我和隱娘。”口若懸河,前因後果敘述得極是清楚。
他頓了頓,又續道:“再說那竊賊行蹤。今晚夜幕時分,待問兄和隱娘前去西佘山居拜訪施紹莘,意外在書房撞見了阮大胡子,出來時又遇到門仆領著一名自稱來訪圓海先生的客人,也就是那名竊賊。這一時間與白麵所講的竊賊逃脫時間相距不遠,所以可以推測竊賊在逃離隱娘畫舫後,便立即趕來了西佘山居。至於他和阮大胡子到底是什麼關係,尚不得而知。根據施府門仆所言,在待問兄和隱娘離開後,阮大胡子也離開了西佘山居,稱要連夜趕回南京。那名竊賊也應該是稍早或是同時離開,但他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又來到了東佘山居……”
管勳插口道:“竊賊既是在寶顏堂出現,該是垂涎這裏收藏的書法名畫真跡了。”
張岱道:“不錯,應該是這樣。然而竊賊行跡卻被施紹莘發現,施紹莘叫喊了起來,驚動了房中的微娘。她出來查看時,也一並遭了毒手。”
管勳很是不解,道:“可是不對呀。眉公今晚邀請了鬆江諸位耆宿長者一道用餐,施先生也是在座的,按理說,他人現在應該還在宴廳中喝酒,怎麼會莫名離開晚香堂宴會,來了寶顏堂這裏?”
柳如是道:“這個不難解釋。無名竊賊去過西佘山居找阮大铖,多半露了什麼口風,施先生大概聽出了什麼,猜到竊賊會來寶顏堂,所以在宴會途中退了出來,結果當真在這裏撞見了竊賊。竊賊見他叫喊,惱羞成怒,遂幹脆殺他滅口。”
管勳道:“隱娘認為竊賊是閹黨阮大铖派來的?”柳如是道:“這個……”
李待問道:“我和隱娘親眼見到竊賊出現在西佘山居,指名要找阮大铖,不是他所派,還能有誰?此人恨東林、複社入骨,知道這次複社在佘山集會,所以派竊賊來搗亂,盜物也好,殺人也好,而今他的目的都達到了。”
張岱忙道:“阮大胡子是什麼人,大夥兒心知肚明。不過我不認為他會幹這樣的事。當年他巴結魏忠賢,每次到魏府拜訪後,都要用重金賄賂門吏,索要回名帖。須知道那可是魏忠賢最炙手可熱的時候,他能預先布下棋子,是何等深遠的心機。當今聖上登基後,閹黨黨羽或殺或貶,唯獨沒有找到阮大铖交結閹黨的實證,所以隻判了徒刑,準以贖罪。如此深謀遠慮、慮事周全的人物,怎麼可能派一個白天已在水西園暴露過行蹤的竊賊再來光顧東佘山居?”
李待問搖頭道:“我可不認為這次阮大铖不夠深謀遠慮。他幫施先生的戲班子排演《一捧雪》,其實就是想找由頭潛伏在西佘山居,就近指揮竊賊行事。”
張岱道:“待問兄還忘了一條,那就是阮大铖慮事周全。如果竊賊真是他所派,他應當考慮到會有失手敗露的風險……”
李待問道:“所以他另外還派了人手,一見竊賊敗露,便將殺他滅口。”
張岱搖頭:“不是這樣。待問兄,你,還有你們複社中人,對阮大胡子成見太深。”
柳如是忽插口道:“我讚成張公子的看法。之前我和問郎到西佘山居時見過竊賊的臉,阮大铖肯定已經知道。即使他另外派人殺竊賊滅口,我和問郎,包括施府門仆都可以作為目擊證人,也一樣能將竊賊和他聯係起來。殺人隻是多此一舉。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冒險做這樣的事。”
張岱道:“不錯,正是這樣——第一,竊賊不是阮大胡子派來的;第二,他沒有另外派凶手殺竊賊滅口。老實說,殺人這種事是需要膽量的,我還真不認為阮大胡子是有膽量的人,不然他就不會總當牆頭草了。況且他失歡已久,無權無勢,正一心想跟東林和複社和好,為什麼還要派竊賊來佘山大會搗亂、得罪天下士林呢?”
李待問道:“也許阮大铖心中極有把握,認為派來的竊賊不會失手。
他秘密來到佘山,根本無人知曉,我和隱娘隻不過是湊巧撞見。竊賊如果不是為他做事,又怎麼會知道他人躲在西佘山居中呢?”
這一反問極其有力,張岱一時無言以對,隻得訕訕強辯道:“我寧可相信竊賊是旁人派來搗亂的,也不相信他是受阮大铖的主使。”
管勳道:“張兄說是有旁人派竊賊來搗亂,卻想嫁禍給阮大铖?”
張岱本是隨口回應,聞言登覺眼前一亮,忙道:“有這個可能啊,真的有這個可能。阮大铖若是存心想搗亂,為何還要如此辛苦幫施紹莘的戲班子編排《一捧雪》呢?管兄也是戲曲行家,該知道排一出新戲,要花費多少工夫心血。”
管勳道:“那麼又如何解釋竊賊到西佘山居去找阮大铖一事呢?”張岱道:“待問兄和隱娘隻是在西佘山居遇見了竊賊,他自稱是來找阮大铖。
也許阮大胡子根本就不認得竊賊。這正是管兄適才所提及的——有人派竊賊來搗亂,想嫁禍給阮大铖。”
管勳搖頭道:“聽起來有些複雜,也難以證實。”
柳如是道:“證明這一點應該不難。當時是門仆領著竊賊進去的,從阮大铖的第一反應,就能判斷出他到底認不認識竊賊。”
張岱道:“對,對。施紹莘已死,阮大铖則離開了佘山,唯一能證明這一點的就隻有施府門仆了。隱娘,不如我和你再走一趟西佘山居,找門仆問個清楚明白。”
柳如是白了他一眼,道:“張公子這麼積極幫阮大铖洗脫嫌疑,不怕被人懷疑嗎?”
張岱笑道:“我是有名的浪蕩子,天下人都知道我跟精音律戲曲的人臭味相投。我不幫阮大胡子說話,旁人才要懷疑我呢。況且我又沒有編造什麼,隻是據實而言。”
羅吉甫一直默不作聲,忽插口道:“恕羅某多嘴插一句,如果有人要搗亂,最好的地點難道不是晚香堂嗎?竊賊來寶顏堂,肯定是想偷什麼東西,殺人應該是無奈之舉。”
管勳道:“不錯。不過眼下查尋失物不是第一要務,況且幾位不是沒從竊賊身上發現什麼嗎?”
柳如是道:“我們其實也沒有仔細搜過屍首。”
羅吉甫道:“竊賊的屍首是我搬回來的,沒發現他身上有書畫、古玩之類物品。也許他還來不及下手,就被施先生撞破,露了行跡。”
柳如是道:“也有可能是被殺死竊賊的凶手取走了。”
管勳道:“那麼就暫且不去管它,一切等到過了明日壽筵再說。”口中說“不去管它”,額頭卻擰出了幾道深深的溝壑來,顯是憂心至極。
羅吉甫道:“恕我冒昧,我還有個問題,聽說寶顏堂收藏有許多絕世名畫珍品,為什麼這裏沒有派人看守呢?”
管勳道:“羅公子是第一次來鬆江吧?鬆江人都知道,不得眉公允準,是不得擅自進來寶顏堂的。從來沒有人違背過,根本無須派人看守。”他的語氣盡量平靜,但還是流露出一絲傲氣來。
羅吉甫這才恍然大悟,道:“啊,抱歉,我剛才自己就闖進來了。抱歉,是我魯莽唐突了。”
柳如是忙道:“今晚全虧羅公子處事冷靜,不然我們幾個現在還六神無主呢。三具屍首都是他一人背負到藏書庫的。”
管勳精明之極,可不像張岱那樣一副富貴公子派頭,立即搶上前握住羅吉甫的手,懇切地道:“多謝羅兄仗義相助。”
羅吉甫道:“管兄何必客氣。我隻是湊巧碰上。主人不怪我擅闖寶顏堂,我已是分外感激了。”
管勳卻不肯鬆手,道:“目下東佘賓客如雲,小弟這兩日太忙,實在騰不出手來,有一件事,還想特別拜托羅兄。”羅吉甫道:“拜托不敢當,管兄有事盡管吩咐,我願效犬馬之勞。”
管勳道:“屍首既已藏好,暫時瞞下這三起殺人命案也不難,但還是有一件難事……”
羅吉甫道:“管兄想要查明竊賊背後的指使,其實張兄和李兄是合適的人選,畢竟他們比我更熟悉這裏的人和事。”
管勳道:“查明竊賊受誰指使還在其次,竊賊是被人殺了滅口,對吧?我最擔心的是,萬一殺人凶手並沒有離開,還留在東佘山居……後麵還會發生什麼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羅吉甫很是意外,問道:“管兄想讓我幫你找出這個人?”管勳道:“正是。我也知道此事極難,東佘之內賓客太多,明日還有更多貴賓到來,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如果羅兄肯暗中幫手,我總是會安心些。”
羅吉甫沉吟片刻,應道:“那好,我答應盡力而為就是。我會四下巡查,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或事。”
管勳道:“如果凶手還在這裏,必然混在晚香堂中,我這就引羅兄過去。”又轉頭道:“微娘不幸在寶顏堂受傷,是我等的過錯,等這件事過後,我再替眉公向她致歉。隱娘,麻煩你先代為照顧微娘。張兄,你既是認定阮大铖無辜,不妨找出一些證據來。”
張岱道:“好,我正有這個打算。”
管勳身為一處龐大山居的管家,壽筵在即,事務極為繁劇,不便久留,便引著羅吉甫去了。
張岱道:“時辰還早,晚香堂那邊估計得鬧到半夜。隱娘與我一道去西佘山居,再訪門仆,如何?”
柳如是搖頭道:“我實在有些累了,肚子也餓得慌。張公子既然一心要為朋友正名,可不能嘴上說說,難道不敢一個人去嗎?”
張岱確實有些膽怯,不敢一個人穿過那條黑漆漆的竹林小道,被柳如是話語一激,反而下了決心,道:“誰說的,我就一個人去!”
他比柳如是大二十歲,年紀足以做她的父親,卻還像小孩子一般賭氣。李待問連聲叫他,他也不聽,頭也不回地去了。
柳如是道:“不用理他。他那樣的嬌氣公子,就是說說而已,不敢自己一個人去的,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李待問道:“那好,我去前麵為隱娘取一些食物來。隱娘先進去照顧微娘。”
柳如是感激對方的體貼,柔聲應道:“是。”凝視著李待問的背影,心道:“多好的男子,又是真心待我。可惜我發過誓,絕不再為人妾。問郎早已成親,有妻有妾,有兒有女,我們之間斷然是不可能了。”
歎息一回,進來房中。王微側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並沒有睡著。
柳如是忙道:“是因為傷口疼嗎?”王微道:“不是,隱娘的藥很有效。”
又不好意思地道:“我是餓了。”
柳如是莞爾而笑,道:“我也是。問郎去取食物了,微娘再多忍耐一會兒。”扶著王微坐起來,將枕頭挪到她腰下墊好。
王微道:“正好隻有你我二人,我有話對隱娘說。你把我棉衣中的那卷書冊取出來。”
柳如是依言取出書冊,遞了過來。
王微道:“我知道你適才已經瞧見了,這是一卷《金瓶梅》。”
《金瓶梅》號稱奇書,也是一本宣揚穢德的淫書,雖然士人爭相傳抄流傳,但女子讀此書終覺不雅。尤其王微被公認為拔於汙泥而不染的蓮花,若是被旁人知道她將《金瓶梅》藏在棉衣內,難免會有些怪異的想法,是以柳如是一見書名便重新收好。
王微道:“這書不是我的。”柳如是笑道:“我知道。不過就算是微姊姊的,也沒什麼。不過是本小說,男子讀得,為什麼女子就讀不得?”
王微道:“不是……這卷書真不是我的,是我適才在庭院中撿的。”
柳如是這才會意過來,忙問道:“什麼時候?”
王微道:“我昏暈過去、又重新醒過來的時候。這卷書就掉在我身邊,我撿起來後,一時好奇取下書套,看到是《金瓶梅》,感到十分怪異,一時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聽到有人進來,我就先收了起來。不久聽出外麵說話的人是隱娘,這才出聲叫你。”
柳如是不解地道:“竊賊行凶時,寶顏堂中隻有微姊姊、施先生和仆人,後麵兩位已死,白大叔趕來打跑竊賊,隨即又去追趕。之後再無旁人進來,直至我和問郎、張公子趕到。如此看來,這書很可能是竊賊刺傷姊姊時,從他身上掉出來的,是重要證物,微姊姊為何特意要收起來呢?”
她問題剛出口,自己便會意了過來——那凶徒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樣,很可能不識字,當然也讀不了《金瓶梅》這樣的長篇小說。而這冊書卷封套精美、古意盎然,當不是凡物,因而很可能是凶徒從寶顏堂什麼地方盜出來的珍稀刻本。他趕來殺王微滅口時,不小心將書卷弄丟了。也就是說,這卷書的原主,正是“山中宰相”陳繼儒。這可實在大大出人意料。
陳繼儒和董其昌並為鬆江兩大名家,二人均進行內丹的修煉,講究“樂生”。陳氏為“清修派”,以山水為樂。董氏則為“雙修派”,以漁色為樂。萬曆二十四年(1596年),董其昌將《金瓶梅》鈔本傳給袁宏道等名士,大概可見其情性。正因為董氏利用權勢搶掠大量年輕女子用以修煉,激起公憤,這才發生了震驚朝野的“民抄董宦”事件。這起民變,直接導致董其昌在鬆江的多年經營毀於一旦,其華宅美樓、字畫書籍盡被亂民焚毀,損失不計其數。
再說《金瓶梅》一書,作者自署“蘭陵笑笑生”,顯然隻是個隱介藏形的假名。自從其書問世以來,關於真正作者的爭議就從來沒有停止過。
最初,一共有十二人擁有《金瓶梅》手抄本,分別為: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謝肇浙、徐階、劉承禧、沈德符、文在茲、王宇泰、王稚登、王世貞和邱誌充。十二人中,袁宏道、袁中道、謝肇浙、沈德符四人都明確表示鈔本源於董氏。剩下的人或多或少都跟董其昌有關。譬如徐階是鬆江華亭人,與董氏同鄉,劉承禧則是徐階姻親。又如王宇泰、文在茲曾經與董其昌一起在翰林院供職。因而董其昌是公認的中心傳播源。
傳聞他手中擁有真正的原稿,但顯然他不是作者。所以有人推斷《金瓶梅》是陳繼儒延招的貧儒寒士所作,因陳氏素有清名在外,抄傳這類穢書容易授人口實,有所顧忌,所以他將原稿交給了好友董其昌代為傳播。
這種推測聽起來有頭有尾,合情合理,但推測歸推測,從來沒有人相信過,因為誰也不相信寫出諸多優美清絕小品的陳繼儒會去主持傳寫一本淫穢小說。
王微看到《金瓶梅》書卷後,果斷地藏了起來,正是因為她猜到書卷很可能跟陳繼儒有莫大關係,怕外人看見,壞了眉公“山人”“隱士”的名聲。
柳如是卻驀然想起來一事——那就是之前徐來、張岱等人在水西園發現竊賊時,他正站在窗下讀書,大概因為太投入而忘了形,所以才沒有聽到眾人進來的聲音。如此看來,竊賊應該是識字的。
王微道:“不管竊賊識不識字,白大叔捉住他後,搜過他身上,不是沒發現什麼嗎?後來他從畫舫逃脫,應該隻到過西佘和東佘兩處山居。
這卷書不是從施先生那裏取的,就是從寶顏堂偷的。”又道:“會不會是竊賊偷了施先生珍藏的《金瓶梅》,被他發現,所以他才追來這裏?”
柳如是道:“這個不大可能。施先生當時到晚香堂赴宴,不大可能及時發現藏書被盜。”
另外還有一層緣由——她和施紹莘之前曾在芭蕉林撞見一對男女私會偷情,施紹莘連連搖頭,歎息世風日下,顯然對這類淫穢之事極為反感。一個古板的正人君子,又怎麼會收藏《金瓶梅》這種奇淫之書呢?
王微仔細回憶當時情形,聽到施紹莘說“你這個竊賊,居然敢來這裏”,分明是料不到竊賊會到寶顏堂來。那麼他自己為何又要從宴席中退出、趕來這裏呢?
柳如是道:“呀,這一點我之前忽略了。施先生既張口就稱‘竊賊’,大概已經從之前竊賊和阮大铖的談話中聽出了蛛絲馬跡。如此,阮大铖跟竊賊肯定是認識的,不然施先生怎麼會猜到竊賊有可能來寶顏堂?”往窗外望了望,道:“咦,張岱怎麼還不回來?難道他真的一個人去了西佘山居?”
王微道:“張公子去西佘山居了?”柳如是道:“他自己賭氣要去的,想證明他那位好朋友阮大胡子跟整件事情無關。其實他不必白跑這一趟的,我早點想到這一點就好了。”
王微道:“凶手多半還留在佘山,張公子一個人深夜出門,豈不危險?”
柳如是道:“我還以為他隻說說而已,不會真的去。”話雖如此,終究還是有些擔心起來。
王微道:“算了,張公子應該不會有事。要說危險,目下寶顏堂可比西佘山居大上十倍。”
她這話不假。這卷《金瓶梅》是從竊賊身上掉出,他逃離寶顏堂後即被人殺死在山坡竹林邊。如果凶手本意是在於得到這卷《金瓶梅》,那麼搜查竊賊身上未果後,一定還會設法找尋。如此反推,《金瓶梅》取自寶顏堂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西佘山居,也就是說,幾有八成以上的把握,陳繼儒是擁有這卷《金瓶梅》的真正主人。
柳如是笑道:“是啊,這麼一想,我和微姊姊比張公子更需要擔心。”
她雖口中玩笑,心中還是有些害怕,便過去閂了房門。又在屋裏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棍棒之類,隻得抄了一隻圓凳,提過來放在腳邊。
萬一有人闖進來,還可以用它勉強抵擋。
王微道:“寶顏堂真跡極多,竊賊為何隻取一卷《金瓶梅》?而且《金瓶梅》全書有多卷,隻取此一卷,故事不全,肯定不是為了讀書用。”
柳如是道:“如此大費周章,事情肯定不簡單。”
之前她和王微因為時間緊迫、刻意遮掩,均沒有仔細查看過這冊書,此時覺得書卷本身可能是關鍵,便將書從絹布封套中取了出來。
封麵采用最常見的藍底絹麵,上麵印著“金瓶梅詞話卷一”及作者蘭陵笑笑生的名字,與尋常刻書並無兩樣。然翻開一看,登時驚住,這並不是刻本,而是一卷鈔本。紙張幹硬發黃,內中不少墨字已然沁開,顯然很有些年頭了。
柳如是“呀”了一聲,怔在了那裏。
王微也是驚訝之極,道:“這……這難道就是《金瓶梅》原本?難道傳說是真的,眉公他老人家才是《金瓶梅》的真正源頭?”隨後自己搖了搖頭,表示否認這一點,“即使傳說是真的,原稿也該在董其昌手中啊。
聽說那次民抄董宦事件,《金瓶梅》原本已毀於大火中,以致後來董其昌也不得不再從別處借抄。”
柳如是卻是不答,隻凝視著書卷發呆,模樣古怪之極。
王微道:“隱娘,你怎麼了?”連叫了好幾聲,柳如是才回過神來,歎道:“不瞞微姊姊,我見過這本書。”
王微道:“什麼時候,你在哪裏見過?”柳如是道:“小時候,在我娘親手裏。”
王微驚愕異常,一時難以相信。
柳如是歎道:“別說微姊姊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她自幼為人拐賣,所能回想起的絕大部分記憶都是從歸家院開始,根本不記得親生父母的姓名和樣子。以她的年紀,雖然身份卑微,卻尚有大把時間把握未來的命運,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戀。唯獨來自家庭的溫暖、父母的親情,將會成為她人生中的巨大缺憾,永遠不會再有機會擁有。每每想到此節,未免會埋怨上天不公。但此刻看到這本《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