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枯桑海水,羈懷遇之(3 / 3)

手抄書卷,她的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麵來——一間霧氣騰騰、草藥彌漫的屋子中,母親坐在桌旁,一手抱她入懷,一手舉著書本,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父親則根據母親的提示,不停地往爐子上的藥罐中丟入藥材。她當然聽不懂母親在念些什麼,但卻記得那本書的樣子,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間有圈塗修改之處。

王微道:“隱娘是太過思念雙親了。每本手抄書都是這個樣子,你當年所見,未必就是《金瓶梅》。”

柳如是道:“但我當年見到的書,筆跡跟這本書是一模一樣。”

王微不禁啞然失笑,道:“隱娘當年還在繈褓之中,連雙親的樣子都記不住,字也不識,怎麼能辨認出筆跡?”

柳如是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訴微娘,我極善仿人筆跡,能夠以假亂真。其實不是我書法有多高明,我隻是忽略筆劃,將一個個字當作畫來描摹。”一邊說著,一邊取了紙筆過來,鋪到被子上,道:“姊姊不妨隨意寫幾個字看看。”

王微便提筆寫了“楊柳依依”四個字。柳如是將字倒過來,在四字旁邊依葫蘆畫瓢,竟是倒著反寫“依依柳楊”四個字,寫完後再正過來,筆跡果然與王微四字一模一樣。

王微“啊”了一聲,半晌才道:“原來如此。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當真難以相信。”

柳如是將紙筆重新放回案子桌,道:“現在微娘該相信了吧。我自小就對字體有一種特別的印象,過目難忘。”

王微道:“隱娘當真記得當年你娘親手裏拿的手抄本,字跡跟這本一模一樣?”

柳如是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是的,這是我對兒時的唯一記憶,一定不會有錯。”

她雖想不到雙親的樣子,但大概已可以推測出父親的職業,多半是大夫或是方士之類——明代皇帝多有好房中術者,天下人為求富貴,爭相獻媚。如道士陶仲文進紅鉛給嘉靖皇帝,授少保、禮部尚書,又加少傅、少師。都禦史盛端明自言通曉長生藥,由陶仲文引進,累官工、禮部尚書。浙江參議顧可學自言能煉童男女溲為秋石,服能延年,由嚴嵩引進,累擢至工、禮部尚書。盛、顧二人均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顯貴,世俗企羨。自此,獻仙芝、長生藥者接踵而至。頹風漸及士流,並及文林,不但方藥盛行,亦不以談寫床笫閨幃之事為恥。《金瓶梅》即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應時而出,書中多記有奇方怪術,不少人甚至按照書中描寫煉藥,也許柳父便是如此——隻是她不能確定父親煉藥是為自己享用,還是為了進獻。

驀然又記憶起一幅畫麵來——母親抱著她站在丹爐邊,爐蓋打開,熱氣散開後,露出幾粒紅色的丸球來。紅光閃爍,誘人極了。她伸手想要,卻被父親打了一下小手,她“哇哇”哭了起來。母親忙抱著她走開,她卻還是堅持扭過頭去,盯著紅丸不放,直到它們消失在視線中……那紅丸,會是紅丸案中的紅丸嗎?

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明神宗去世,太子朱常洛即位,為明光宗,年號泰昌。這年八月的晚上,也就是朱常洛當皇帝一個月後,忽然肚子劇疼,拉稀不止。本來不是什麼大病,吃幾服補藥,靜心調養一段時間應該可以複原。但是掌管司禮監秉筆兼掌禦藥房太監崔文升向皇帝進了一劑瀉藥,朱常洛服用後,當天晚上腹瀉三四十次,身體一下就垮了下來,再也起不了床了,而且病情日趨惡化。崔文升原為神宗貴妃鄭氏宮中的親信太監,當時紛紛傳言說崔文升為鄭貴妃所指使,一時間群情驚駭。

八月二十三日,鴻臚寺官員李可灼來到內閣,說有仙丹要進呈皇上。

內閣首輔方從哲鑒於崔文升的先例,認為向皇上進藥要十分慎重,命李可灼離去。但李可灼不肯就此罷休,二十九日一早,再次進宮向太監送藥。事關重大,太監不敢自作主張,便向內閣報告,被內閣官員阻止,但太監還是將進藥的消息傳給了皇帝。

朱常洛立即召李可灼進宮。李可灼進獻紅丸一顆。朱常洛服用後,精神倍增,紅光滿麵,病情大見好轉。他十分高興,不僅大大稱讚了李可灼的忠心,而且讓他再獻一顆。當朱常洛吃完第二顆紅丸以後,卻昏昏睡去,於九月初一清晨駕崩。

由於朱常洛服用紅丸斃命,紅丸到底是什麼藥?是否有毒?李可灼又為什麼要進獻紅丸?一時成為難解之謎。

很多人都懷疑李可灼是受鄭貴妃所指使,故意毒死朱常洛。由此引起爭論,一場震動朝野的“紅丸案”即隨而起。但朝中意見不一,最後隻將崔文升發遣南京、李可灼發配充軍了事。天啟年間,魏忠賢翻“紅丸案”,李可灼免戍,崔文升則升為總督漕運,直到當今崇禎皇帝即位、閹黨失勢,才被杖一百後發往南京孝陵充淨軍。

如果她當年所見紅丸即是紅丸案中的紅丸,那麼她的親生父母也該卷入了紅丸案中,現在還在人世嗎?如果她設法找到李可灼、崔文升二人,是否能得到當年真相及雙親下落?

正心潮澎湃時,王微忽推了推她,柳如是這才聽到有人在門前喊叫,忙將書卷裝入封套,收入懷中,這才走過去開門。卻是李待問帶著仆人攜了飯菜過來,兩人手中各提兩個食盒,顯然東西不少。

柳如是忙去扶了王微起來。

仆人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取了一張小方桌,移到火盆邊,再將碗筷及飯菜從食盒中取出來,一一擺放在桌上。四樣菜肴頗為豐富,有菜有肉,還有四碟小吃、兩瓶酒,一應俱全。又取出一個三足銅圈,用火鉗夾住,擱置到炭火上,變戲法式地從最大的食盒中端出一個銅鍋,架在鐵圈上。安置妥當,這才離去。

李待問請柳如是和王微圍著火盆坐下,伸手揭開了銅蓋,雖然鍋中的濃湯還沒有沸騰,卻立時有熱氣騰出,魚香撲鼻。

王微道:“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鬆江鱸魚了。”

鬆江鱸魚與黃河鯉魚、鬆花江鮭魚、興凱湖鯝魚並稱為中國四大名魚,自古受到墨客騷人的青睞,被視為席上珍品。魚體呈紡錘形,長約五六寸,頭大而扁平。腹灰白,背呈灰褐色或帶枯黃色,有黑紋三四條。

腮膜上有兩塊橙紅色的斜紋,仿佛四片外露的鰓葉,所以又名“四鰓鱸”。

著名對聯“鱸魚四鰓,獨占鬆江一府;螃蟹八足,橫行天下九州”即出自於此。鬆江鱸魚個體較小,但肉味鮮美,唐人李賀有詩雲:“鱸魚千頭酒百斛,酒中倒臥南山綠。”此“鱸魚千頭”,即指鬆江鱸魚。鱸魚火鍋則是鬆江的一道名菜,學名叫“四鰓鱸八生火鍋”。“八”是指八隻打底的切片:

精肉片、蝦仁片、豬腰片、雞肫片、鴨肫片、魚片、雞蛋片、什件片。

李待問道:“正是鬆江鱸魚。隻是讓二位娘子圍爐而坐,簡慢了些。”

王微笑道:“這樣豈不是更好?古人圍爐夜話,我三人圍爐食魚。況且肚子實在餓了,鱸魚實在鮮美,不得不當一回俗客。”

三人便舉箸開吃。雖然飯菜已冷,但火鍋暖意融融,加上鱸魚肥嫩鮮香,佐以美酒,隻覺得這頓飯格外香,堪稱美不勝收。人生所嚐至美味者,也不過如此。

柳如是看上去心事重重,雖然沒少吃魚,卻不肯飲酒,且始終一言不發,室中氣氛頗為沉悶。

王微便主動問道:“晚香堂那邊還好吧?”李待問道:“沒什麼事。大家夥兒要不在吃吃喝喝,要不在聽戲唱曲,熱鬧得很。”又問道:“怎麼不見張岱兄?他該不會真去西佘山居了吧?”

王微道:“應該是去了。不過已經可以肯定竊賊跟阮大铖是認識的。”

當即說了柳如是的推斷。

李待問恨恨道:“我早說阮大铖跟這件事脫不了幹係,張岱兄非要為他辯解。可惜不能張揚,不然可以立即報官,請官府派人去捉拿這個元凶阮大胡子。”又道:“對了,管兄讓我和張岱今晚留宿在寶顏堂,就住在隔壁廂房,方便照應。一會兒有仆人來安頓。兩位還缺什麼,盡管說出來。”

王微道:“還缺一個枕頭。嗯,再添兩床被子吧,我怕冷。”

李待問道:“好。”又笑道:“我們鬆江別的不說,棉織被服絕對是天下第一。”王微笑道:“黃道婆的故鄉,誰說不是呢。”

李待問見柳如是始終鬱鬱寡歡,大異往常,有心詢問,又見王微連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擾,隻得強行忍住。

吃完飯,正好有仆人過來,打掃隔壁廂房,添了火盆、木炭、臥具等物。又收拾了火鍋、碗筷等,還特意留了一些小吃給張岱。

柳如是本一直坐在燈下出神,思慮《金瓶梅》與紅丸之事,然除了那兩幕情景外,再也回憶不起任何跟父母有關的事。心道:“無論怎樣,這是我唯一的記憶,也是唯一能尋找雙親的線索。等到這邊的事了結,少不得要走一趟金陵,設法找到崔文升,當麵問個清楚。”

她既然有了打算,心中便釋然許多。忽認出那收拾餐具的仆人正是之前受命去西佘山居請施紹莘的人,心念一動,霍然起身,上前問道:

“你在西佘山居的時候,可留意到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仆人嚇了一跳,想了好半天,才道:“小的一直等在大門前,不知道裏麵的事。不過那個矮小的怪客人最先出來,直接走山道下山了。然後施先生和另外一位客人一道出來,客人往山下去了,施先生則隨小的來了晚香堂。”

如此說法,倒是與門仆的描述一致。柳如是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便命仆人退去。

李待問道:“隱娘還在擔心凶手的事嗎?”柳如是道:“嗯。”

王微笑道:“今晚有李公子住在隔壁,我和隱娘就放心多了。”

話音剛落,張岱便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頭發淩亂,臉色慘白,一身錦衣沾了不少泥土,額頭上還有幾塊青紫瘀痕,模樣極是狼狽。

柳如是見張岱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問道:“你……你該不會是遇到凶手了吧?”

張岱一向才思敏捷,口齒伶俐,此時居然變得結結巴巴起來,道:

“沒有……是……是門仆被殺了……”

柳如是大驚失色,問道:“是施先生的門仆嗎?”

張岱點了點頭,渾身哆嗦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他見桌上還有一瓶酒,搶過去連飲數口,幾乎嗆住。臉上有了一點血色,這才長籲一口氣,斷斷續續說了經過。

原來他跟柳如是賭氣,當真一個人去了西佘山居。去途中已經覺得不對勁,隻覺得竹林深處有一雙寒磣陰森的眼睛在盯著他,可他舉燈照去,什麼都沒有發現。他也有打退堂鼓的心思,但又被回去後被柳如是嘲笑,遂鼓足勇氣,一路小跑衝出竹林。西佘山居依舊高掛著門燈,大門卻隻是虛掩。他喊了兩聲,見無人應答,料想門仆睡著了,便自行推門進去。進來門房一看,門仆坐在牆角,雙眼鼓圓,口舌突出,早已斷氣。他呆了一呆,忽然全身發毛,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因為倉皇之中丟掉了燈籠,看不清路,路上摔了好幾跤。好不容易回到東佘山居,也不敢去晚香堂,隻得徑直跑來寶顏堂。

柳如是道:“竊賊殺施先生是因為被他當場撞破,凶手殺死竊賊是為了滅口,為什麼還要去西佘山居殺死門仆呢?”

張岱隻是被嚇壞了,終究跟門仆並無感情,有酒下肚,很快鎮定下來,道:“這個好解釋,殺了門仆,就沒有人證明阮大铖其實不認識竊賊,凶手可以順理成章地將所有事嫁禍到阮大胡子身上。”

李待問道:“張兄想錯了,隱娘有了確切的推斷,證明是阮大铖是認識竊賊的。”當即說了施紹莘被殺前那一句“你這個竊賊,居然敢來這裏”。

張岱一時呆住,半晌才道:“呀,還真是。”頓了頓,又道:“可阮大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是千方百計想重歸東林黨門下嗎?不久前還托我向錢謙益錢公請說,不過我沒有理睬而已。”

李待問道:“閹黨的心思本就反複無常,張兄拿小人當君子,可是大大的錯了。”

柳如是見二人又要吵嘴,忙道:“阮大铖這一邊不是最要緊的,他人雖然跑了,終歸有名有姓,找他不難。倒是那凶手,先殺了竊賊,又殺了門仆,可當得上‘殺人如麻’四個字。他人如果還在這裏,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

眾人一聽有理,一想到一個殺人成性的凶手就混雜在晚香堂眾多賓客當中,均感到毛骨悚然。

正好羅吉甫敲門進來,問道:“我適才見到張兄慌慌張張地跑過,叫你也沒有停,出了事嗎?”

張岱忙道:“羅兄來得正好,那邊……西佘山居那邊又死了一個人。”

羅吉甫大吃一驚,抓住張岱手臂,問道:“死的是誰?”

張岱連聲呼痛,他這才放了手,道:“抱歉,一時情急,用力了些。”

又追問道:“死的到底是誰?”

眾人自認識羅吉甫以來,一直覺得他處事冷靜,當機立斷,有大將風度,大概與他常年遊走四方、經曆豐富有關,然此刻見到他焦躁難安,顯是對未能完成管家管勳的托付而感到愧疚了。

柳如是忙道:“這件事不是羅公子的疏忽,管家拜托公子找出凶手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去了西佘山居。”

管勳和羅吉甫離開寶顏堂後,張岱便即刻趕去了西佘山居。按照他的說法,他還是一路小跑過去,門仆卻已經死去,那麼殺人肯定是發生在這之前了。

羅吉甫這才心中略安,道:“奇怪,如果凶手針對的是東佘山居,為什麼要趕去殺死山那邊毫不相幹的門仆呢?”

他心中疑問甚多,道:“管勳兄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吧?我得去知會他一聲,看要如何處置門仆屍首,以免被人發現。你們幾位先好生歇息,明日還有一場壽筵呢。”

王微苦笑道:“我受了傷,斷然是無法參加壽筵了。”

柳如是慨然道:“那麼我留在這裏陪微姊姊。”

羅吉甫將李待問、張岱叫到一旁,低聲道:“二位沒有別的事的話,不妨先留在這裏,不過千萬要當心些。”

張岱聽他話中有話,忙問道:“羅兄是認為那凶手還會再來寶顏堂這裏嗎?”羅吉甫道:“有這個可能。二位放心,我處置完西佘山居那邊,就會立即趕過來。”說完匆匆去了。

李待問和張岱雖都是成年男子,可一想到那凶手殘忍成性,連殺兩人,還是有些緊張起來。張岱更是到處尋找稱手的東西,想當作兵器。

柳如是問道:“怎麼,你們也覺得凶手還會再來寶顏堂嗎?”

張岱道:“也?難道隱娘早就這麼認為了?”柳如是道:“有這個可能啊。”

王微道:“因為……”正想要說出被殺竊賊落下《金瓶梅》一事,柳如是卻打斷道:“因為死去竊賊身上沒有發現贓物,證明他雖來過寶顏堂,卻並沒有偷到什麼東西,凶手也許還會再來。”

張岱道:“隱娘這個推斷不大對。你的前提是,凶手跟竊賊是同夥,這樣才會有你適才的推論。竊賊沒有得手,凶手還會繼續完成任務。但矛盾的地方是,如果凶手跟竊賊本是同夥,又為什麼要殺他滅口呢?”

柳如是道:“因為竊賊中了白大叔一拳,受了重傷,跑不了多遠。凶手擔心牽累到他,不得已才殺了竊賊滅口。”

張岱道:“這麼說也有道理。如此看來,當時竊賊到寶顏堂時,凶手人就在附近,應該是負責接應的。可他們到底要偷什麼呢?”忽聽到門外有動靜,忙喝道:“誰在外麵?”

有女子應聲道:“我是來給各位送酒的。”

張岱便去開了門,果見一名青衣婢女提著竹籃站在門檻前,籃子中有熱酒器具、酒瓶等物,不由得大喜過望,道:“實在太好了,當真是雪中送炭。”

婢女進來,將器具取出來放好。張岱見她笨手笨腳,心中不喜,揮手道:“你先退下吧。燙酒這種事我是行家裏手。”

婢女聞言,便默默退了出去。

張岱便親自卷起衣袖,將器具往火爐上架好,燒上熱水,預備一會兒燙酒用。忽見自己袖子上有許多泥濘,又不好意思地放了下來。這一卷一放中,驀然想到一件事,先走到門邊,招手叫道:“隱娘,請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柳如是道:“有什麼事不能當著微姊姊和問郎說?”張岱道:“是‘一捧雪’。”

柳如是聞言,便起身跟張岱出門,低聲埋怨道:“不是說好這件事不能當著旁人說嗎?”張岱道:“我不說出‘一捧雪’三個字,你會出來嗎?”

柳如是道:“到底什麼事?”張岱道:“竊賊……那個死去的竊賊應該是個飛天大盜,對吧?”

柳如是道:“竊賊就是竊賊,怎麼又成飛天大盜了?”

張岱笑道:“這隱娘就不懂了,竊賊賊謀道,都有自己的道行。道行深的,分‘鑽天’‘入地’兩種。所謂‘鑽天’者,也就是高來高去的飛賊,即翻牆越屋的竊賊。這類竊賊必須練就一種輕身術。練輕身術的時候,是先把一領席卷起來,有鍋蓋、茶盤粗細,放在桌上,人站在遠遠的地方一躥,身子就能鑽進席筒,並能一鑽而過。還能往回退,兩隻手一扶地,退回去,兩條腿先入席筒,再穿回來。這種功夫練成了,由窗戶煙囪鑽進屋子,眨眼之間就能辦到。高明一些的,叫‘摘天窗兒’,竊賊先上到房上,然後掀瓦挑梁,將房頂弄個窟窿,再使繩索捋著下去,到屋裏偷東西。臨走的時候,還把天窗抹飾了,使外行人看不出任何痕跡。最有本領的,練會了躥房越脊的功夫,到富戶人家撥門撬戶,竊取箱櫃裏的東西,悄然無聲,使主人全然不知,這就叫‘飛天大盜’。”

柳如是道:“這些旁門左道也是張公子從書上看來的?”

張岱道:“那倒不是,這是跟朋友喝酒聊天時聽來的。”他一時說得興起,又續道:“再說‘入地’,就是由人家住宅外的地上或牆上掘個窟窿,再進到院內或屋內偷東西。入地作案,一般願意選擇狂風暴雨的天氣,因為在此種天氣情況之下作案,有風雨之聲,房中主人就聽不見他們挖窟窿的聲音。”

柳如是卻驀然領悟他這番題外之話的含義,道:“張公子的意思是,周府‘一捧雪’失竊,很可能是飛天大盜所為?”

張岱笑道:“我早說隱娘聰慧無比,果然一點就透。”

柳如是道:“白大叔說無名竊賊從寶顏堂逃走的時候,袖子中飛出了一根細索,搭到屋簷上,然後他一提氣,人就跟著繩索蕩走了。倒真像張公子口中的‘飛天大盜’。”

張岱道:“這一招叫‘天女飛絲’,是上乘的輕身功夫,難度極大,可不是人人都能練成的。雜耍班走繩的繩伎專練這門本事,練到何種程度,就看各自造化了。”頓了頓,又道:“其實我給隱娘講這些,不光是想提醒你很可能是飛天大盜盜取了‘一捧雪’,甚至有可能盜走‘一捧雪’的人,就是那躺在藏書庫中的無名竊賊。”

柳如是驚然道:“張公子一心要為朋友正名,可天馬行空,聯想力未免太豐富些了。”

張岱道:“不是,我不是想為王瀾開脫才將隱娘的視線引向竊賊,我是真的認為光顧吳江周府、水西園徐府及寶顏堂陳府的可能是同一名飛天大盜。你想啊,這竊賊專選當地巨富下手,且偷的不是金銀之類的俗物,周府失竊了‘一捧雪’,徐府差點丟掉一幅緙絲,寶顏堂雖然不知道丟失了什麼,但顯然不會是珠寶一類。這明顯是同一種類型,同一種手法,所以很可能是同一人所為。”

柳如是起初覺得張岱所言匪夷所思,然細細一想,確實有幾分道理。尤其是她在西佘山居迎麵遇到無名竊賊時,那人的神情表明他是認得她的,她卻不記得見過這個人,那麼他一定是暗中留意過她。竊賊意在發財,被他盯上,目的可想而知。即使聽起來有些牽強,但的確也有這種可能——竊賊曾光顧過吳江周府,他就是在她為周道登侍妾的時候見過她。

自從她來到鬆江,接連遭遇多起怪案,似乎最終都會與自身有莫名其妙的關聯——先有竊賊,後有“一捧雪”,又有《金瓶梅》。無數的困惑像迷霧般重重疊疊,遮住她的眼睛,讓她迷失方向。她實在想不到這一趟佘山之行,會有這樣的奇遇。

出神了好大一會兒,柳如是才幽幽道:“可惜竊賊已經被人殺死,就算如張公子所猜,他就是飛天大盜,也再難以確認,更不要說追查到‘一捧雪’下落了。”

張岱笑道:“一點都不難。天女飛絲練起來相當不易,竊賊既會這門功夫,總會有師傅教他,江湖上總有人認得他。隻要托江湖朋友四下打聽,不難訪問出他的姓名。我們這就去取他袖中的飛索吧,這可是辨識身份的最佳證物。”

二人遂取了廂房廊下的燈籠,來到藏屍的藏書庫中。

張岱笑道:“我們可先說好了,我是絕不會碰死人的,我隻是陪著隱娘進去,還得有勞隱娘自己取出竊賊袖中的飛索。”

柳如是雖不喜他的貴公子習氣,但卻對他的見聞廣博極是佩服,道:

“我取就我取。”一邊說著,一邊擼起衣袖來。

張岱遂挑燈往竊賊身上照去,還不忘品評道:“這竊賊身材倒是適合做飛天大盜,可長相未免有些太那個了。”

柳如是道:“他又不靠長相吃飯。”

張岱笑道:“這倒是一句大實話……”驀地驚呼一聲,丟了燈籠,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