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柳色獨秀,益不勝情(2 / 3)

管勳不明所以,問道:“隱娘可是有什麼難處?”

柳如是便大致說了王微撿到了一冊手抄本《金瓶梅》,從懷中取出書卷來。

管勳麵色更加凝重,先謝道:“多謝微娘和隱娘及時藏起書卷,瞞下此事。”柳如是道:“這全是微姊姊的功勞。”

管勳接了書卷,大致翻了一下,問道:“隱娘能夠肯定這書卷是從竊賊身上掉出來的嗎?”柳如是道:“當然能肯定。管公子的意思是……”

管勳道:“據我所知,寶顏堂並沒有收藏《金瓶梅》鈔本。”

柳如是道:“這麼說,這卷《金瓶梅》不是眉公的?”

管勳遲疑道:“這個……怕是問眉公他老人家才能知道。我隻是說,我在寶顏堂藏書藏畫條目上沒有見過‘金瓶梅’三個字。”

柳如是道:“但這竊賊從我畫舫上逃脫後,隻到過西佘山居和東佘山居兩處。難道這卷《金瓶梅》是取自西佘山居?施先生不幸遇害,其實是為了追索這卷書?”

管勳道:“施先生手中應該不會有《金瓶梅》鈔本。這卷書看起來有些年頭,紙張還是萬曆年間的,很可能就是最原始的手抄本。”

柳如是道:“我和微姊姊也認為這卷應該是《金瓶梅》原本。”

管勳道:“據我所知,最早的《金瓶梅詞話》全卷一共有兩套。一套在董其昌董老先生手中,可惜毀於萬曆四十四年那場大火。另一套在徐文貞徐閣老府上,據說是當今唯一存世的一套原本全卷。”

柳如是沉吟道:“那麼這卷《金瓶梅》很可能是來自徐府了。”

之前竊賊光顧過水西園,徐府眾人親眼見到他提著一個包袱跳窗逃走,可見盜取了不少財物。為了逃跑方便,竊賊有可能在半途將贓物藏起,所以後來白麵等人未在他身上搜到贓物。他逃離畫舫後,先取了贓物,這才上佘山來。但還是有兩點疑問,包袱中的其他財物藏在哪裏?

竊賊為何獨獨要將一卷《金瓶梅》帶在身上?

管勳道:“這卷《金瓶梅》的來曆還不好說。明日徐府也會派人來祝壽,等壽筵過後,我會從旁打聽一下。這書卷還是先由隱娘保管,等查明正主兒再說。”

柳如是應了一聲,收起書卷,又問道:“管公子適才所提兩套原本,都是同一人所抄嗎?”

管勳微一躊躇,即道:“隱娘是眉公特許進入寶顏堂留宿的貴客,不算外人,我就實話相告。是的,兩套原本都是同一人所抄,但這個人並不是原作者。當年眉公還隱居在小昆山,有人攜帶《金瓶梅》原稿來投奔眉公。眉公見那人病入膏肓,無力謄稿,遂請了另一位留居在小昆山的紹興老儒幫他抄謄。書稿尚未謄清,那人即病故。紹興老儒一共抄寫了兩套,一套送給了董先生,另一套則送給了徐府,都是鬆江名士,且是眉公信賴的人。”

《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真實身份原是一段謎案,世間眾說紛紜。

即使有知曉內幕者,也為了保護作者本人清譽而刻意掩飾,愈發令真相撲朔迷離,傳聞紛起。

柳如是忽從管勳之處意外得知了《金瓶梅》原本的來曆,不由得十分好奇,問道:“那麼那病故者就是傳說中的《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嗎?”

管勳道:“這我可不知道,眉公也不知道,隻知道他手中《金瓶梅》是原稿。至於作者是否另有其人,隻有他和原作者本人才能知道。而今數十年過去,原作者早該已經作古,真相到底如何,怕是就此石沉海底,永遠無人知曉了。”

柳如是道:“那麼《金瓶梅》原稿呢?”管勳道:“在書稿謄清當日,眉公已遵從病者遺願,焚化在他墳塋前了。”

他尚有許多事務,一時顧不上深談,道:“如今看起來竊賊之前並沒有得手,凶手說不定還會再來寶顏堂。不過隱娘放心,我會安排羅兄在這裏照應。況且寶顏堂後院機關極多,雖不至於傷人,但也能叫凶手步步難行。隱娘若是聽到動靜,千萬不要隨意出門,隻緊閉門窗即可。”匆匆趕來廂房,又囑托了羅吉甫和李待問幾句,這才辭去。

羅吉甫道:“我今晚會留在這裏。隱娘有事,大聲叫喚即可。”

柳如是點點頭,道了謝,自回來廂房中。王微傷後無力,早已沉沉睡去。

她將火盆中添了一些木炭,雖然有些疲累,卻毫無睡意。走到案桌前,忽見自己和王微所書的“楊柳依依”旁,新添了“柳色獨秀”四個大字。

書法遒勁矯健,如同飛瀑直下,玉珠四濺。“秀”字點劃頓鉤一氣嗬成,天然成趣,應當是李待問所書了。心中感慨,愈發難以成眠,遂幹脆披衣出門。

東佘山居名為山居,建於半山之中。因主人陳繼儒雅好山川風月,山居內外種植了不少名花異草。僅寶顏堂四周,便有鬆有杉,有梧有柏,有樟有梓,有椿有柳,有桃有李,有石楠,有修竹。矮樹則有梅有杏,有紫薇,有叢桂,有楓葉。堂前階下則有西府玉蘭、石榴、大柿、異種芙蓉、高柄大紅藕花等,可謂處處幽然綠意。

寶顏堂東側是一片古梅林,林邊有清微亭,可以東眺九峰三泖,景色幽絕,是東佘山居一大名勝。

柳如是踱過梅林時,清微亭中已有一人,雙手後背,向東而站,吟誦道:“與客俱好靜,夕陽水上寒。通繇晚山下,頗曆幽人端。鳥鵲振風起,鬆杉入照殘。夜深更語笑,明月畏相看。”

聲音雖然低沉,卻因為深夜的緣故,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柳如是心道:“這人一定是陳子龍了。我雖聽不出他的聲音,但如此情懷,除了他,再無旁人。”

她今日得與鬆江諸名士相識,與宋征輿、李待問最為親密,但對雲間諸子之首陳子龍和李雯亦印象深刻。宋征輿少年新興,熱情奔放。李待問體貼入微,情深意摯。陳子龍溫潤如玉,深沉內斂。李雯意氣揚揚,風度瀟灑。她個人頗中意李雯的儀表和陳子龍的性情,隻是對方都不肯主動搭訕,她當然也不能屈尊迎合,失了身價。況且李雯與陳子龍同歲,二人雖然年輕,不過二十四五年紀,卻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在她考慮之列。但此刻聽到陳子龍月下感懷成誦,一時怦然心動,隻覺得這男子沉靜的外表下,有一副剛烈火熱的心腸。

卻聽見那人又繼續吟道:“連袂上雲岫,寒心各自知。預營高士墓,乃築仙人祠。江海鳥飛內,冰霜月起時。幽幽林木下,浩蕩不能思。”

柳如是心中一震,道:“好一個寒心各自知,好一個浩蕩不能思。”激賞不已,幾乎要出聲叫好。

那人卻已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果然是有“雲間繡虎”之稱的陳子龍。

柳如是退避不及,隻得上前道:“實在抱歉,不小心打擾了陳公子雅興。”

陳子龍忙道:“原來是隱娘。是我冒昧出聲,打擾了隱娘賞月才是。”

柳如是也不多言,徑直進來清微亭中。眼前所見,是一幅天然絕色圖畫,清微淡遠,翛然出塵,雖精妙畫工亦難描其萬一——群山宛轉綿延,在雪後月夜中愈發顯得清瑩秀澈。遠處泖水在月光下粼粼閃爍。漣漪依著清風的律動,散發出奇異的光彩,好似正在演唱一支驚夢昆曲,層層漾開,延至數息,曲盡情處,一逢便醉。水邊樓台,與殘月交相輝映,飄逸高妙,仿若夢幻一般。當真如古人所雲:“山吐月千仞,殘夜水明樓。”湖光嵐影,天光雲影,逸興與山月水色充斥了整個天地。

晚唐著名詩人陸龜蒙有《吳中即事》詩雲:“風清地古帶前朝,遺事紛紛未寂寥。三泖涼波魚蕝動,五茸春草雉媒嬌。雲藏野寺分金刹,月在江樓倚玉簫。不用懷歸忘此景,吳王看即奉弓招。”

江山畫出古今愁。明月相照,玉簫一聲,人倚江樓。如此美景,自古即有。

柳如是的心中,本有許多困惑,許多迷茫,許多苦悶,許多彷徨。

然倏忽之間,所有菲薄的情感都悄然消褪了。她的心中,清風朗月,純一不雜。她的眼中,隻有這人間至美的空靈景致。

而陳子龍亦有失意之事。去年他與張溥、吳偉業等複社巨子一道赴京師參加會試,五十七人中式,吳偉業更是高中魁首,他卻名落孫山,難免唏噓。今日與眾多複社名士再度相聚,眼見張溥等人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新科進士風采洋洋大觀,較於他本人的科場不利,不免再起消沉之情。是以半夜披衣離開歇宿的山房,信步踱至清微亭,月下吟詩,一展愁懷,卻為柳如是所遇。

然此時此刻,月麗風清在前,麗色佳人在側,給他帶來了莫名的安慰和滿足感,積鬱之氣頓時為之一空。他長舒一口氣,默默地站到柳如是身邊。她剛好側過頭來。二人相視淺笑,但彼此都沒有說話。親近於心,迷亂於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單影吊,她也許知道他的心情沉重。

一種怡然感覺,一份沉醉情懷,在兩人之間彌漫蕩漾開來,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塵飛揚,有時候隻是那麼一場偶遇,一處相逢,一點共鳴,便抵消了許多蒼涼與磨難。

但柳如是還年輕,這隻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情,如朦朧的月夜,容易淹沒真相。

自在清微亭遇到陳子龍之後,柳如是始終處於一種身心遊移酥軟的迷離狀態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房中,又何時入睡。甚至在夢境中,還不斷再現那番月白風清的別樣景致,隻願芳年華月,永無盡期。可惜好夢總是不能長久,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那與自己一道攜手泛舟月下的男子的樣貌,便被一陣大力拍門聲驚醒。

她忙坐起身來,懵懂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一旁王微道:“似乎是張岱公子的聲音。”

柳如是道:“呀,他這麼快就追回阮大铖了?”忙穿好衣服趕來開門,卻隻見張岱一人。

柳如是問道:“阮大铖人呢?你是不是根本就沒下山啊?”

張岱道:“怎麼沒下山?我可是一夜沒睡,好不容易找到了阮大胡子,弄清楚了真相,又立即趕回來,第一個就來見你。”說著就要往裏麵闖。

柳如是連忙挺身擋住,道:“微姊姊人在內室,還沒起床呢。”

王微忙叫道:“我身上有傷,一時起不來,讓張公子進來吧。外麵天冷,可別凍壞了。”

張岱笑道:“還是微娘善解人意。”

柳如是隻得放張岱進來,將火盆挪來外室,讓他坐下烤火取暖。正好李待問和羅吉甫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柳如是遂幹脆請眾人移步到隔壁廂房中。張岱往火上烤暖了雙手,這才講述了經過。

原來他和徐望預備一道下山去追阮大铖,過晚香堂時遇見了複社名士楊文驄。張岱想到楊文驄一向寓居南京,因愛好戲曲而與阮大铖來往極為密切,這次阮大铖躲在西佘山居為施紹莘排演新戲《一捧雪》,他不會不知道,是以上前詢問阮大铖下落。楊文驄開始尚推托不知,後得知阮大铖有性命之憂,這才著了慌,親自領著張岱和徐望到白龍潭去尋阮大铖。原來阮大铖還沒有離開華亭,人就躲在楊文驄的船上。

見到張岱等人半夜出現,阮大铖自然驚訝之極。當他聽說施紹莘被竊賊殺死、竊賊又被他人扼殺後,更是駭異得呆了,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張岱道:“阮兄,眼下情形危急,我們都認為那凶手下一個要找的就是你,所以才連夜趕來知會。還望你能據實相告,那竊賊與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阮大铖還是不肯開口。楊文驄料到他多少有所牽連,不算清白,忙道:“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找出凶手。阮兄放心,我雖是複社中人,卻一向把你當大才子看待,張岱兄亦是如此。你何不早些說明關係,也好還你自身一個清白。”

阮大铖搖了搖頭,隻稱跟這件事無關。

徐望是東林黨魁錢謙益門人,又是個豪爽性子,見阮大铖如此膩味,當即橫眉怒目,道:“那麼也沒什麼可說了。阮先生與被殺的死者相識,有證人為證,難脫幹係,幹脆直接送他去見官吧。”

阮大铖見對方強硬,這才害怕起來,思前顧後,終於說了實話,道:

“不錯,我認得那竊賊,他綽號一線綠,是個跑江湖的小角色,是我雇請他到徐府盜書的。結果……咳,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忙一趟,他連書的影子都沒見著。”

傳聞民間流傳的刻本《金瓶梅》內容不全,最原始的手抄本中還有更多精彩章節。阮大铖一心想得到全本,幾次托人向華亭徐家求借,均遭拒絕。他一怒之下便打起了梁上君子的歪主意。正好老友施紹莘想為陳繼儒七十五大壽排演一出新戲,找到了他,又恰好有後學晚進吳縣人李玉拿著《一捧雪》的劇本來求他指點,他便將《一捧雪》交給了施紹莘。

施紹莘讀過後大為讚賞,遂請他到佘山排戲。又因阮大铖為東林、複社排擠,隻將他藏在暗室,不見外人,平日全靠施紹莘居中通傳,就連施家戲班子的人也不知道西佘山居中來了個幕後指點。

張岱奇道:“這李玉是什麼人,能寫出《一捧雪》這樣的好劇?想必是出身世家,為何我竟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阮大铖道:“出身世家沒錯,可惜是娼優世家。李玉的父親是申時行申閣老家養的娼優。”

張岱道:“家奴之子能有如此才華,也可謂出人頭地了。”

阮大铖“嘿嘿”了兩聲,道:“李玉在《一捧雪》開篇即雲:‘裘馬豪華,恥爭呼貴家子。’極為奴婢吐氣,大抵是要一吐為申公子壓製的怒氣了。”

張岱又抱不平道:“老阮,這就是你不對了,你可不能欺負人家無名小卒,身份低下,就將他的劇作據為己有。”

阮大铖忙道:“你這可是冤枉我了。我原意是想偽托施紹莘之名,借眉公壽筵之機,令《一捧雪》名揚天下,再公開真正作者李玉的名字。

如此,他一舉成名,我也算提攜後進,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我可完全沒有將《一捧雪》據為己有的意思。這一節,李玉本人也是同意的。”

張岱道:“那麼《一捧雪》名字的來曆,你也不清楚了?”阮大铖道:

“要創作《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四劇,合起來稱作‘一人永占’,這的確是李玉自己的說法。至於《一捧雪》中的玉杯有什麼特別的來曆或含義,我就不知道了。”

徐望見張岱談起戲劇沒完沒了,忙提醒道:“張兄,追查凶手身份要緊。”

張岱這才回過神來,道:“對,對。老阮,你說你雇請一線綠到徐府盜書未果,我當時人正在水西園,親眼看見竊賊提了一個包袱,從書房中跳窗逃走,那可不像是白忙一趟的樣子。”

阮大铖終於激動起來,嚷道:“你們都想錯了,當日水西園內有兩名盜賊!”

張岱吃了一驚,問道:“怎麼會有兩名盜賊呢?到底是怎麼回事?”

阮大铖恨恨道:“那一線綠就是個窩囊廢物,我這次請他出馬,可算是看走眼了。他潛入水西園後,說因為園子太大,假山又多,一時繞得迷糊,不知怎麼摸進了繡樓中。正好看到織布機上有一幅緙絲,精美異常。他其實不是什麼識貨之人,不知道那幅緙絲價值千金,隻想著剪下來帶回給情人。哪知道這時候忽然有名黑衣蒙麵男子提著包袱飄了進來,兩人各自怔住。那人見到一線綠也是一身勁衣,便道:‘各走一條線。’”

張岱道:“這是江湖行話,意思是各走各的道。”

阮大铖道:“不錯,一線綠也是這麼告訴我的。那男子說完就走了。

一線綠見那人挺懂江湖規矩,便沒有在意,自行去剪那幅緙絲。這時候有人闖了進來,混亂中他刺傷一人,飛出繩索逃走了。哪知道徐府的人窮追不舍,當時天色隱晦,他心中慌亂,難以辨明方向,便隨意亂跑,逃到了渡口一艘大船上。”

張岱道:“啊,這應當就是柳如是的那艘畫舫了。”

阮大铖聞言亦很驚訝,道:“想不到事情竟如此湊巧。”頓了頓,又續道:“後麵的事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畫舫的人後來捉住了一線綠,但又被他逃脫。他自知已經在船上眾人前露了臉,又曾在水西園失手,怕是不能在鬆江待下去了,所以趕來西佘山居找我。正好那時候李待問陪著雛妓柳如是出門,遇到了他。我見一線綠來西佘山居找我,已心知不妙,便將他帶到外麵,斥責他不該來這裏。一線綠說了他失手的經過,說不能再留在這裏,酬金他也不要了,但需要一些路費好方便逃走。我遂給了他一點銀子,打發走了他。回頭見到施紹莘正站在我身後不遠處,臉上的表情極其怪異,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我和一線綠的談話。到了這個時候,我覺得已經無法在佘山再待下去了。正好施紹莘要去陳府赴宴,我也就勢告辭,連夜下山,來了文驄老弟的船上,預備等眉公壽筵完畢,再與文驄老弟一道返回金陵。至於後來一線綠如何到了東佘山居,又如何為人所殺,我一無所知。”

張岱問道:“阮兄是如何尋到一線綠的?”阮大铖道:“他原是一家雜耍班的,數年前我在保定一帶見過他賣藝,走繩功夫了得,印象極深。

最近偶然在金陵再次遇到,我想他有飛簷走壁的身手,潛入書房偷本書應當不在話下。他自己亦吹得天花亂墜,說手段如何如何高明。唉,我一時錯信了他。”

那一線綠來西佘山居找過阮大铖後,大約因失手未能得到承諾的報酬,胸中憋著一口惡氣,挫敗難平。他既然受雇到徐府行竊,想必已在鬆江盤桓多日,應當知曉陳繼儒佘山寶顏堂藏有珍貴書畫一事。離開西佘山居後,側耳聽到東邊樂聲不斷、歡歌笑語,愈發生氣,便幹脆想不如去發筆橫財,於是背著阮大铖潛入東佘山居中。

而施紹莘聽到二人談話,猜到一線綠的竊賊身份,心中有所警惕,憂慮他會對老友的寶顏堂下手。遂半途退出宴會,趕來查看,正好當場撞見一線綠。一線綠因姓名、形容均為施紹莘所知,不得不殺對方滅口。

這一切變故,則遠非阮大铖所能預料了。

張岱道:“老阮竟然也有看錯人的時候。唉,這也怨不得你,實是江湖門道太多。”

他見再也問不出什麼,阮大铖又確實與事情無幹,遂又與徐望、楊文驄趕回東佘山居。這一趟來回奔波,路程不近,進來寶顏堂時天已經亮了。

柳如是等人聽了經過,無不驚異。

張岱又道:“現下仔細回想,我們在水西園書房中遇到的竊賊,確實和後來在繡樓見到的男子不同,前麵那人身材要高大許多。想想也是,哪有逃跑中的竊賊還去剪緙絲的道理?況且前麵那男子手中有包袱,後麵那人則沒有了。我們之前從沒想到會有兩名盜賊,竟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內中有諸多不合情理之處。”

李待問道:“如此看來,阮大铖說的倒是實話了,他派的那個小個子竊賊一線綠的確沒有得手。”

柳如是心中卻冒出個大疑問,暗道:“微姊姊撿到的這卷《金瓶梅》又該如何解釋?之前我以為這是一線綠竊自徐府、後來不小心遺落在寶顏堂中,然而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可自微姊姊暈倒、到我們進來找他,之間沒有其他人進過寶顏堂。難道是那名身材高大的竊賊已經是在我們進來之前先進過寶顏堂?他又如何會將書卷遺失在微姊姊身邊呢?這一切太不合情理了。隻有一個解釋,書卷仍然是從一線綠身上失落的,他欺騙了阮大铖,也許是因為他隻盜到一卷《金瓶梅》,沒有全本,難以向雇主交代,遂幹脆稱一本都沒有取到。”

李待問道:“那水西園的另一名竊賊會不會就是那用天女飛絲殺死施府仆人的凶手?”

張岱此時方得知施府仆人是為飛索所殺,一線綠則是被凶手扼死,愣了一愣,才道:“凶手既會使飛索,肯定跟一線綠有淵源。這一點,可以從他潛入寶顏堂藏書庫毀掉一線綠容貌一事得到驗證。但我不認為水西園的竊賊就是會使飛索的凶手,這個竊賊跟一線綠應該並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