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日望淒涼,徒茲綿麗(2 / 3)

柳如是道:“嗯,或許他昨日逃到船上時,見到我和微姊姊在船頭眺望風景。”

張岱笑道:“你在看風景,殊不知你在別人的眼中也是一道風景呢。”

柳如是道:“不說笑了。眼下沒有別的線索,得向徐公子借來那本《楮園集》看看才好,也許能從中發現什麼。”

張岱道:“不用借,我直接領你去水西園看。”

柳如是頗為心動,但還是放不下王微,道:“可是微姊姊她……”

張岱道:“微娘有荷衣照顧。再說獅峰已經去叫我的人上山了,還怕他們辦不好事嗎?”

柳如是覺得有理,便過來跟王微招呼了一聲,又交代了荷衣幾句,這才跟張岱離開。到前院時,環顧院中的碑刻,頗覺不舍,道:“到寶顏堂住了一夜,竟沒有來得及好好觀摩碑刻書法。”

張岱笑道:“不過是暫時離開東佘山居,又不是要離開鬆江。你是眉公貴客,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再進來。”

柳如是心道:“若是良家女子,哪有公開拋頭露麵的?若是娼妓,與眉公來往,頻繁出入其居處寶顏堂,豈不壞了他名頭?微姊姊想要盡快離開,正是為了替眉公避嫌。張岱到底是風流浪蕩子,全然不懂這些。”

歎了口氣,道:“我們走吧。”

穿過梅林甬道時,遠遠見到東麵清微亭處有人影晃動。柳如是心念一動,道:“張公子,你先在這裏等我一下。”

趕來亭邊,卻見一名男子俯身站在亭中。柳如是道:“是陳公子嗎?”

那人驚然回頭,並不是昨晚在這裏與柳如是同賞月色美景的複社名士陳子龍,而是一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文士。柳如是非但認識,且極為熟悉,正是她前夫周道登之子周樸仙。

周樸仙其實是周道登的侄子,因周氏無子,過繼為嗣子。他認出柳如是後,臉上盡是驚疑之色,道:“隱娘,是你?”

柳如是大吃一驚,問道:“周公子在這裏做什麼?”

話音未落,便發現了另一個令人驚奇的場麵——亭邊圍欄上還坐著一人,側靠在亭柱上,一動不動。適才周樸仙彎著腰,正好遮住了那人。

柳如是道:“他……他是誰?”

不待對方回答,自行走到亭中,側頭一看,卻是不久前才見過的徐望。

他眼睛瞪得老大,如魚眼一般鼓出。雙手捧腹,胸腹之處有一處血窟窿。因為天氣寒冷,並沒有出太多血。太陽的金光揮灑在他慘白的臉上,泛著青光,顯露出無奈和蒼涼。生命在無常的世事麵前總是如此脆弱,不久前這位錦衣衛密探還在努力為朝廷尋寶,意圖建功立業,此刻便安靜地坐在這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與生機。

張岱已覺察到不妥,趕了過來,一見徐望死在亭中,也是全身一震,駭異之極,不由得轉頭去看周樸仙。

周樸仙忙道:“不是我殺人。我來到這裏的時候,他……他已經是這般了。”

徐望已經察覺到“一捧雪”跟柳如是有關,遲早會聯係到周道登頭上,適才柳如是、張岱二人還擔心過此事,此時便親眼見到徐望橫死清微亭中,而最有殺人動機的周樸仙就站在死者身邊。他自稱沒有殺人,實難取信。

周樸仙見張岱和柳如是都緊盯著自己不放,急道:“真的不是我做的。”

張岱狐疑道:“周兄不是該在宴席中嗎?你來清微亭做什麼?”周樸仙道:“我……我是跟著徐望出來的。”

原來壽筵時,周樸仙正好跟錢謙益門生徐望同桌。二人本素無往來,徐望卻不知如何對周樸仙格外親近,特意將座位換他邊上,還不斷打聽周父侍妾柳如是的事情。起初周樸仙以為對方是慕柳如是豔名,有心追求,為柳氏前程著想,便有意說了一番好話。徐望卻不大相信,柳如是既然又青春貌美又玲瓏剔透又善解人意,如何還被驅逐出周府、又再被賣入娼家呢?周樸仙不便說出柳如是被逐是因為她和琴師通奸,便說是家中丟了東西,柳如是嫌疑最大,所以不能見容於周府。哪知道徐望聽了,立即不停地追問失物到底是什麼、有沒有捉到竊賊。甚至還指著戲台,饒有深意地問道:“周公子以為那盞“一捧雪”玉杯如何?”周樸仙駭得呆住。

徐望遂詭秘一笑,起身離席。周樸仙心中忐忑,便謊稱如廁,跟了出來。

他遠遠望見徐望往寶顏堂方向而來,因為此處為主人陳繼儒居處,不得允準,不得擅入。一時有所猶豫,徘徊了一陣後,最終還是不顧一切地追來。到梅林時,見到清微亭有人,服飾與徐望相同,便趕過來查看,才發現徐望已死在亭中。正不知所措時,柳如是便到了。

張岱道:“周兄,你殺人嫌疑最大,僅憑你這番話,實難證實你清白。”

周樸仙愕然道:“我跟徐望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他?而且還是在眉公的壽筵上。”

張岱道:“你該猜到徐望已經盯上了隱娘和‘一捧雪’。他是錦衣衛密探,你殺了他,便可以保住周府的秘密。”

周樸仙聽到“錦衣衛”三個字,身子一軟,跌坐在圍欄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柳如是卻道:“我相信周公子的話。”

她入周府一年,與周道登家人相處良好。對於周樸仙,她並無好感,也並無惡感,平日見麵隻是客客氣氣。她後來落難,被周道登吊打,周樸仙沒有為她求情,可也沒有如那些侍妾一般落井下石。最重要的是,在徐望向他打聽時,他本可以直接說出她被逐是因為與下人有私,那也是周府對外公布的她的罪名。他卻出於好意,改口說了是因財物失竊,由此才引起徐望的懷疑。她甚至覺得,是她自己令周樸仙陷入目下的困境,所以她有義務幫他洗脫嫌疑。

張岱道:“周樸仙可是最有殺人動機的人。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想要徐望死。”

柳如是道:“周公子人還沒有離開命案現場,即被你我堵住。如果他是凶手,凶器不在身上,就在附近。隻要找不到凶器,就足以證明周公子是清白的。張公子,你搜一搜周公子身上,我到四處找一找。”

張岱道:“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周兄,你也聽到隱娘的話了,這是為你好。麻煩你站起來,讓我搜一下。”

周樸仙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發呆。張岱便自行上前,往他身上搜了一遍,連靴子都摸過了,並沒有發現匕首等利刃。

柳如是到周圍尋了一圈,也沒有任何發現。

張岱道:“看來周兄還真是清白的。”轉頭見到有人往寶顏堂方向而來,道:“東佘山居出了三起命案,無論如何是瞞不住了。眼下這件案子要如何交代?”

柳如是道:“我們就實話實說,你我出來時看到了周公子,周公子則是覺得徐望可疑,跟著他出來的。隻要不提‘一捧雪’、珍寶之類,旁人無論如何不會懷疑周公子和周府頭上。”

張岱道:“也隻好如此。”他已認出來人正是羅吉甫,便揚聲叫道:“羅兄,快過來。”

羅吉甫聞聲而至,驚見兒時好友死於亭中,一時悲憤交加,難以置信。

柳如是柔聲勸道:“羅公子,人死不能複生,望你節哀順變。”

羅吉甫到底是漫遊江湖多年,飽經風霜世故,很快鎮定下來,強忍傷慟,問道:“出了什麼事?”

柳如是便將適才的話說了一遍。

羅吉甫問道:“周公子,是這樣嗎,你是跟著徐望出來的?”

周樸仙身子抖個不停,隻是不斷點頭。

羅吉甫道:“那麼周公子覺得徐望有什麼可疑之處,值得你放棄酒宴半途而出?”周樸仙道:“他……他在席間不停地說……”

正當張岱心中一緊,以為他要說出“柳如是”的名字時,他卻說出了令人拍案叫絕的一句話:“他在席間不停地說……竊賊……”

他所指的竊賊當然是一年前光顧周府的飛天大盜,但羅吉甫卻立即以為是昨晚來過東佘山居的竊賊一線綠和一線紅,皺眉道:“難道是徐望發現了一線紅的端倪,追出來查看,卻反被一線紅殺死?”

張岱道:“羅兄好友遇害,實屬不幸,還望你節哀順變。不過我實難以同意你的猜測。你和徐望少年曾追隨江湖豪俠學藝,想來武功不低。

但你看清微亭這裏,並沒有爭鬥的痕跡。”

羅吉甫道:“張兄的意思是,凶手是徐望認識的人,是趁他不備突如其來地殺死他的?”一邊說著,一邊再度審視打量著周樸仙,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柳如是忙道:“不是周公子。他身上沒有凶器,我們已經四下尋遍了。”

張岱道:“羅兄在晚香堂那邊可有發現什麼?”

羅吉甫道:“沒有什麼特別的。隻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複社冒襄冒公子被人打暈在廁所中,弄了一身穢物。不過沒有性命危險。另外,賓客鄭芝虎告訴管勳兄,說有一名婢女十分可疑,懷疑她是假冒的。”

原來名妓林雪在庭院中與同鄉鄭芝虎說話時,忽覺不適。鄭芝虎叫住一名青衣婢女,讓她去取杯熱酒來。那婢女應也不應,低頭避開二人。

鄭芝虎諢號蠎二,原是海上巨盜,武藝高強,與兄長鄭芝龍縱橫海峽,不但多次擊敗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還在崇禎初年進攻泉州,大破大明福建艦隊,京師為之震動。彼時東北女真擾邊不斷,為避免腹背受敵的局麵,一向手段強硬的崇禎皇帝也不得不對鄭芝龍主動示好,命福建巡撫熊文燦招安,準許鄭氏率領原部,為明廷守備沿海,以防海盜倭寇和荷蘭人進攻。於是鄭氏搖身一變,成為了大明將軍,從此控製海路,收取各國商船舶靠費用。繳保護費的商船,則發予鄭家令旗,可以平安通過東南海域。如果不繳費,則難逃被劫的命運。一艘大船需繳三千兩銀錢,鄭氏歲入千萬金,迅速富可傾國,幹脆自己掏錢築了一座城池,名安平鎮。

如此背景的人物,自然很有些能耐。尤其鄭芝虎最早靠劫掠發家,自有一套觀相察人的本領,一見那青衣婢女躲躲閃閃,便知道內有蹊蹺,忙叫道:“你站住!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青衣婢女聽了,拔腳就跑。鄭芝虎顧念林雪,不及追趕,隻將此事告訴了管家管勳。羅吉甫得知後,便等鄭芝虎安頓了林雪後,與他一道四下尋找青衣婢女。

鄭芝虎道:“這裏地大人多,盲目亂尋不是辦法。這婦人既然是來搗亂的,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廚房,往食物中投點毒藥或瀉藥,便可以輕易放倒一大片人。”

羅吉甫覺得有理,便和鄭芝虎尋來廚房,分頭尋找。他在井邊遇到一名婢女,感到她符合鄭芝虎的描述,十分可疑,但過去找她盤問時,卻被她趁人多之機溜走了。

柳如是忙問道:“可疑人物是女子嗎?”羅吉甫道:“不錯,是名個子嬌小的青衣婢女。說起來,我不止一次見過她。昨晚我曾發現她暈倒在梅樹下,還托徐望將她送去房中休息。”

張岱道:“原來是她呀。我還記得,她昨晚來給我們送酒,長得雖然還不錯,卻是笨拙得很,做事不靈。”

柳如是道:“很有可能就是她了。昨晚我和微姊姊曾撞見冒襄調戲一名青衣婢女,後來來寶顏堂送酒的正是這名婢女,難怪我覺得她眼熟。”

那婢女昨晚到門外時,先說“我是來給各位送酒的”,進來也不見禮,沒有下人該有的謙卑。然而當時柳如是等人心思不在眼前,居然沒有一個人留意到這些異樣之處。現在看來,那婢女極有可能就是一線紅,她到寶顏堂來,送酒是幌子,真正目的是要毀掉藏書庫中一線綠的容貌。

她做完這一切後,出門時被羅吉甫和徐望撞見,擔心露了行跡,遂幹脆裝作被人打暈,由此果然沒有人懷疑到她頭上,還以為一線紅另有其人。

至於她毆打侮辱冒襄,則是報複昨日被他調戲一事了。

羅吉甫道:“我覺得她可疑,是因為她一見到我就將頭轉開,我想問她幾句,她卻溜走了。原來當真是做賊心虛。不過我已經將她的樣貌告知管兄,請他知會所有下人留意這名女子,料想她在東佘山居寸步難行,躲不了多久了。”

柳如是仔細回想,這才記起早在遇到冒襄調戲那青衣婢女之前,她已經見過對方——她與施紹莘到晚香堂回廊西麵芭蕉林談事時,曾有一男一女從芭蕉樹後出來,那女子一身婢女服飾,身材嬌小,跟送酒到寶顏堂的婢女分明就是同一人。隻不過當時她滿心惦記著向施紹莘打聽“一捧雪”,未多加留意旁事,隻以為那一男一女在背著人私通,現在想來,那二人很可能並不是幽會,而是躲在那裏商議什麼隱秘之事。

張岱道:“可還是有一件事對不上,昨晚你們不是已經確定扼死一線綠的是男子嗎?”

柳如是道:“不錯,一線綠頸中留下了扼掐的指印,絕不可能是女子。”

張岱道:“這麼看來,殺死一線綠的另有其人。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一線綠是被凶手單手扼死,所以之前眾人推測二人必定相識,且凶手並不是真心要下毒手,不然就會直接用凶器殺人,或是雙手扼頸,這是人處於緊張敵對狀態時的本能反應。後來查到殺死施府門仆的是一名會使飛索的凶手,並給他取綽號“一線紅”,而一線綠亦會使天女飛絲,所以理所當然地推測一線紅與一線綠認識,因此一線紅就是殺死一線綠的凶手。

再說青衣婢女,她的種種可疑之處及出現在寶顏堂的時間都表明,她極可能就是眾人苦苦尋找的一線紅,但她是名身材嬌小的女子,不可能留下粗大的指印,那麼殺死一線綠的隻能另有其人。而且這個人明知道一線綠是竊賊,卻不肯痛下殺手,隻是單純地製住對方,這不是矛盾嗎?

柳如是道:“會不會一線紅還有同夥,是她同夥誤殺了一線綠?”

張岱道:“不可能。一線紅和一線綠會絕頂的輕身功夫,這類人辦事都是獨來獨往,不會有同伴,不然隻會被拖累。一線紅和一線綠這次在同一時間都來到東佘山居,卻明顯是分開行事,互相不知對方行蹤,這就是明證。”頓了頓,又道:“凶手扼住一線綠,也許隻是要逼問什麼事情。”

柳如是道:“之前我們曾推測過,有這種可能性。”張岱輕輕一指徐望,道:“那麼他……”

柳如是登時明白了過來,失聲道:“是徐望殺了一線綠。”

徐望是錦衣衛密探,奉命尋找失落的沈萬三藏寶。大概他聽到旁人談論《一捧雪》戲曲的時候,恍然覺得內中有蹊蹺,於是想找機會接近施紹莘。出來尋找施紹莘的時候,正好遇到受傷後逃出寶顏堂的一線綠。

一線綠當時選擇的逃跑路線,恰好是通往西佘山居的竹林小道。徐望尚不知道施紹莘已死,驚見山莊內有飛賊出現,料想事情不簡單,便上前製住一線綠,追問他的來曆,結果卻用力過猛,失手殺死了他。

再說一線紅。一線綠隻是偶然來到東佘山居,而一線紅則裝扮成婢女,潛伏已久,應該一直在暗中觀察監視一切,任何不同尋常的動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昨晚林林總總的變故,她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能及時趕來寶顏堂藏書庫毀了一線綠的容貌。大概她也知道是徐望殺了一線綠,所以今日又殺了徐望報仇。

最後回到徐望身上。他其實並不是如張岱所言那般腦子不靈光。盤問完柳如是、張岱後,他大概並未完全相信二人的話,又借口參加壽筵回到晚香堂,向周樸仙打聽柳如是,果然從對方言語中發現了破綻。他立即起身離開宴席,應該不是發現了什麼可疑的情形,而是要立即趕來寶顏堂質問柳如是和張岱。孰料半途遇到一線紅,一線紅用言語誘騙他到清微亭,突然出手將他殺死,以報一線綠之仇。

羅吉甫聽了卻是不信,道:“如果說徐望發現了一線紅的蛛絲馬跡,趕來查看,被假扮成婢女的一線紅殺死,這還有可能。他怎麼可能殺死一線綠呢?絕無可能。”

張岱道:“羅兄,徐望雖是你朋友,但他的身份並不簡單,其實……”

柳如是心道:“徐望錦衣衛密探的身份一旦泄露,隻怕要引發軒然大波。旁人不知道徐望是為了藏寶而來,隻會猜忌他是在暗中監視調查什麼人,譬如東林黨領袖錢謙益,又譬如複社領袖張溥。隻怕風聲鶴唳,難以消停。而且我和張公子如何會預先知道徐望身份,也難以解釋清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先遮掩下來才好。”忙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得先想辦法善後才是,千萬不要驚擾了眉公壽筵。張公子,你我先去晚香堂知會管家管公子。這裏的事,不如暫且交給羅公子照看吧。”

張岱微一沉吟,即明白了柳如是的心意,道:“隱娘說的極是。”又問道:“羅兄,你……”

羅吉甫道:“我先留在這裏,看看能不能尋到什麼線索。”

張岱便叫道:“周兄,你這就跟我們一道走吧。”

他料想等三人離開後,羅吉甫會搜查徐望身上,出於保護朋友名譽考慮,多半要將錦衣衛腰牌先藏起來。朝廷一方得知徐望死訊後,應該也不會公開他的真實身份,畢竟派錦衣衛武官偽裝成東林黨人尋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於後麵的事會如何,隻能聽天由命了。

一路上,周樸仙一言不發,幾近晚香堂時,忽然朝柳如是深深一作揖,道:“多謝。”

柳如是道:“徐望突然暴死,危機算是暫時過去,還望周公子多珍重。”

周樸仙道:“多謝。”又作了一揖,轉身便往山門走去,竟是不再回去宴席。

正好管家管勳出來,張岱便上前告知徐望死訊,將之前對羅吉甫述說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管勳連連跌足道:“糟了糟了,眉公已經問過幾次如何不見了施先生,還催我派人去西佘山居請他過來。這件事還沒了,又出來錢公弟子被殺的事。也不知道還能拖得幾時。”

張岱道:“施紹莘脾氣古怪,人盡皆知,你隻說他堅持不肯來即可。

至於徐望,大家夥兒都跟他不熟,他突然不見了,未必就有人想得起。

羅吉甫人還在清微亭那邊,管兄得趕去看看,要如何處置屍首。等到壽筵結束,送走大部分賓客,再報知眉公和官府不遲。一線紅被羅吉甫識破了形容,未必敢在留在東佘山居,應該不會再有事了。”

管勳道:“那你們二位……”

張岱道:“微娘覺得留在寶顏堂不妥,預備回船上養傷。我和隱娘要去趟水西園,看看能不能找到別的線索。”

管勳道:“也好,今日這裏人太多太亂。”又道:“隱娘,好幾個人向我打聽,為什麼不見你人。我不敢說你在寶顏堂,不然大家夥兒一窩蜂地跑去了,踩壞了眉公的花花草草,我可擔不起責。”

柳如是道:“管公子就愛玩笑。”管勳苦著臉道:“我哪有心思玩笑。”

張岱道:“有事的話,管兄可派人到水西園或是青浦渡口遊船上找我。”遂拱手辭了出來。

柳如是跟著張岱一路下山,徑直來到水西園。

管事的聽說張岱想借昨日竊賊翻過的那本《楮園集》,忙告道:“三公子怕再出亂子,今早出門時,派人將一些珍貴些的善本裝箱,運回城中老宅了。那本書也在其中。公子著急的話,小的這就派人去取。”

張岱道:“不必了,我自己尋去吧。”又道:“隱娘來到鬆江,還沒有好好逛過府城吧?走,我帶你四下逛一逛。”

又因女子拋頭露麵不雅,尤其是柳如是這樣的美貌女子,公然上街易引人矚目,張岱特意命管事找一套男子衣衫來。柳如是個子嬌小,管事一時撓頭,幹脆命下人取了一套徐來侄子的衣衫,倒是正好合身。張岱自己也借了一套新衣衫,將身上的髒衣服換下來扔了。

雖有“世外桃源”之美譽,曆代亦有不少文人雅士慕名來此歸隱,但鬆江在世人心中始終是偏遠僻陋的代名詞。最終扭轉其聲名的並不是什麼權貴公卿、名流豪傑,而是一名叫黃小姑的普通村姑。

黃小姑即世人所稱黃道婆。她是華亭烏泥涇人,少時因家庭貧苦,被賣為童養媳。後實在不堪忍受公婆、丈夫的非人虐待,半夜逃出家門,隨黃浦江海船漂流到崖州。當時的崖州,居住者大多為土著黎族人。黎族婦女心靈手巧,擅長紡織,手工製作的黎單、黎飾、鞍塔等物產聞名內外。好心的黎族人不但收留了隻身流落異鄉的黃道婆,還將當時領先世界的紡織技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她。

三十年後,懷念故鄉的黃道婆輾轉回到了華亭,以紡織為生,教授當地婦女棉紡織技術。她在被褥等棉織物上采用了錯紗、配色、綜線、挈花等工藝,織造出折枝、團鳳、棋局、字樣等各種複雜圖案,鮮豔如畫,被稱為“烏泥涇被”,不脛而走,大受歡迎。不僅如此,黃氏還根據多年的紡織經驗改進了工具,製作出攪車、椎弓、三錠腳踏等新式紡車,大大提高了紡紗效率。

雖然黃道婆回鄉幾年後便與世長辭,但她所帶來的先進紡織技術直接促進了鬆江地區紡織業的繁榮,鬆江也由偏遠之地跨入東南大郡行列。

江南自古繁華,元代之後,尤以蘇州和鬆江兩府最為富庶。鬆江百姓俯仰有資,不在絲,而在布。女子七八歲以上即能紡絮,十二三歲即能織布,一日之經營,盡足以供一人之用度而有餘。入明後,鬆江一帶棉紡織業達到極盛,成為全國紡織中心。蘇州、鬆江、常州、鎮江、杭州、嘉興、湖州七府賦稅甲天下,而鬆江因人丁遠少於其他六府,賦役之重為天下之首,“照得雲間負海彈丸,地不加廣,民不加眾,而財賦之重,獨甲於天下”。除了稻米之外,支撐財賦的重要來源就是以棉紡織業為主體的手工業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