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布匹獲得了很高聲譽,號稱“衣被天下,雖蘇杭不及也”。這一切,全仗黃道婆的功勞。鬆江一帶有歌謠唱道:“黃婆婆,黃婆婆,教我紗,教我布,二隻筒子,兩匹布。”當地人為紀念黃道婆的恩德,在烏泥涇鎮為她修建了先棉祠。又在鬆江各處修建黃母祠,時時祭祀,以紀念這位棉紡織業先驅。
由於從事棉紡織業盈利豐厚,故紡織不止村落,雖城中亦然。由於家家都投入了紡織勞作,也出了不少人才。萬曆年間東門外雙廟橋有名姓丁的女子,彈棉花技術嫻熟,花皆飛起,收以織布,幅闊二尺,布光如銀,質地精軟,號“丁娘子布”,又名“飛花布”。用這種布製成的衣衫,輕軟保暖,其他棉布望塵莫及。
非但普通民眾以織作為業,士大夫家也多以紡織求利。比如鬆江一地,織布規模最大的當屬故相徐階後人徐氏家族,家中蓄有織婦一千多人,歲計所織,與市為賈。徐家因此而獲利,成為鬆江首富。
鬆江府城即為華亭縣。縣城西北為佘山等九峰;東南瀕臨大海,建有鹽場;西麵有泖湖,東南有黃浦,西北有趙屯、大盈、顧會、鬆子、磐龍五浦,俱會吳淞江入海。可謂環山抱水,景色絕佳。
城池重修於洪武年間,是在張士誠所築土城的基礎上加固築起的磚城。城周圍十裏,城牆高達兩丈。四麵挖有護城河,寬十丈,深七尺。
設有四座陸門、四座水門,水門可供船隻進出。四座陸門分別是東門披雲門、西門穀陽門、南門集仙門、北門通波門。城門上建有城樓,東門城樓名迎生,西門城樓名寶成,南門城樓名阜民,北門城樓名拱宸,樓匾均由當今書畫大家董其昌題寫。
明代以來,鬆江因為普遍富庶,人們大多偏愛居住在城外有山有水之處,華亭城中居民寥寥,多荊榛草莽之地。到嘉靖年間倭寇數度犯境後,士宦富民多遷至城內建屋居住,掘地疊山,構堂築樓,競相興造私園。由於城小而民稠,遂形成廬舍櫛比、名園錯綜、交街比屋、闌閿列廛、求尺寸之曠地而不可得的局麵。
由於鬆江棉布貿易興旺,富商巨賈操重資而來市者,白銀動以數萬計,多或數十萬兩,少亦以萬計。如此,流動人口激增,城中又是寸土難覓,便隻能向城外擴展。於是城東至華陽橋、城西至跨唐橋,形成了有名的十裏長街。尤其是西門穀陽門外吊橋之西至澤潤巷一段,兩旁店鋪綿延不絕,裏巷縱橫相通,繁華似錦,是鬆江府首屈一指的中心商業街。因街北側有嶽廟,故鬆江人俗呼“嶽廟街”。但號稱“東南大郡”的府城中心大街居然位於城外鄉野之處,難免有些寒酸,來自蘇州、杭州等大城的人往往拿這條嶽廟街來取笑鬆江人。
張岱和柳如是自西城門穀陽門入城。門前護城河裏船隻密集,竹篙林立,煊赫一時,不愧有“小臨清”之稱。
望著這人來人往、熱鬧世俗的場麵,柳如是的心情忽然輕鬆了許多。
張岱似是瞧出她的心思,問道:“城內名勝極多,想先去哪裏逛一逛?”柳如是道:“普照寺。”
張岱道:“你是想看‘十鹿九回頭’吧?”柳如是道:“嗯。”
普照寺位於城西穀陽門內,原為西晉名士陸機別宅,後被改為寺廟,名為大明寺。唐詩人杜牧有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大明寺即為四百八十寺之一。北宋年間,改大明寺為普照寺,有千僧堂、海月堂、秀朵軒、涵暉室、香水海、靜觀堂等建築。然其最著名者還是寺廟正門前普照寺橋欄坊上一塊三尺見方的石刻浮雕,名為“十鹿九回頭”。畫麵為十隻梅花鹿奔走於林中,陽紋隆起,頭角崢嶸,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最奇特的是,這十隻鹿並不是其一順向,餘皆反顧,而是七隻鹿回頭反顧。但浮雕卻叫“十鹿九回頭”,由此引發多種猜測與爭論。民間稱鬆江又名茸城,“鹿”與“祿”諧音,外出當官者,十有九人懷鄉而思歸,“十鹿九回頭”即指代這類人,其實是留戀故土的代名詞,如同“蓴鱸之思”。而修誌者如陳繼儒等則認為“十鹿九回頭”是對做事不全者的諷諫。
至於到底是何含義,大概隻有宋代那琢刻浮雕的工匠才真正清楚。
柳如是來到普照寺橋上,見那塊浮雕上的十隻鹿果然奇怪:上橫排五隻鹿身子朝西,頭朝東,確實是在“回頭”;而下橫排的從東往西第一隻鹿身子朝東,頭朝西回顧;第二、三隻則是身子朝東,頭亦朝東;第四隻身子朝西,頭朝東回顧;第五隻鹿則是身子朝東,頭亦朝東。
凝思一時,道:“就‘回頭’字麵來解,顯然是十鹿七回頭。如果將‘回頭’當作‘東向’來解,那倒是符合的,隻有一隻鹿頭朝西。鬆江位於華夏之東,以‘東向’來代表家鄉,倒也名副其實。”
落葉歸根,故園則是人之根之所係。楚國詩人屈原有“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西漢公主劉細君亦有“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唐人王之渙有“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崔顥則有“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宋人範仲淹“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之歎更是千古絕唱,道盡了遊子殷切的鄉關之思。
思鄉與鄉愁,是從古至今人類情感的共相。
那麼她的鄉在哪裏?家又在哪裏?柳如是腦海中不由得再度浮現昨晚突然浮現出的幼時記憶——那間彌漫著藥味的屋子,那本書卷,還有那顆紅丸。
為什麼偏偏她記不得雙親的樣子呢?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起來,那幾幅斷斷續續的畫麵,當真是她的真實記憶,而不是因思親所產生的臆想與幻覺?
張岱笑道:“其實就是一塊有些名氣的浮雕而已,思歸、思鄉之類全是後人賦予的想象。就像有人隨意寫了一本書,本沒有特別的蘊義,旁人卻牽強附會,窮本極源,恨不得搞出個一門學問才好。”
柳如是歎道:“張公子這話有些偏頗,如果沒有想象,哪來前人那些錦繡詩詞文章呢?”
張岱道:“總之,這就隻是塊浮雕。隱娘既愛這‘十鹿九回頭’,我再帶你去個好地方。”
柳如是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忽見河的另一邊有一名紅衣女子正炯炯矚目自己。那女子,正是那名有重大嫌疑的婢女,也就是張岱取名“一線紅”的人。柳如是在東佘山居見過她兩次:一次是撞見複社名士堵住她調戲;另一次就是她到寶顏堂送酒了。
那一線紅見柳如是注意到她,卻不立即逃走,隻森然凝視著她,頗為詭異。
張岱留意到異常,順著柳如是的目光望去,“呀”了一聲,道:“那不就是那名凶手嗎?我給她取綽號一線紅,她還真穿著一身紅衣裳,好一個漂亮的紅娘子。”
話音剛落,還未想到要如何應付,紅娘子便一閃不見。
張岱問道:“她那麼古怪地看著隱娘幹嗎?”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
看樣子,不是什麼善意,似乎是在警示我。”
張岱道:“她在東佘山居露了形容,該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成為全城通緝的對象,為何還冒險留在這裏?”
這紅娘子打扮成婢女潛入東佘山居,必定不安好心,有所圖謀,既是被羅吉甫發現形跡,無論目的是否達到,上上策都是溜之大吉。看來她也的確是這麼做的。既然她已離開東佘山居,為什麼還要留在鬆江呢?
難道這裏還有什麼值得她冒著生命危險留下的事嗎?
柳如是道:“她會不會是在找阮大铖?”張岱道:“這倒是極有可能。
她殺了施府門仆,可能是因一線綠之死而遷怒於他,若是她從門仆口中得知一線綠是來找阮大铖的,多半想要找到他問明緣由,說不定還會殺了他。不過你放心,阮大胡子比泥鰍還滑,既然我昨晚找過他,說殺死施府門仆的凶手可能會找上他,他肯定早就躲起來了。”
柳如是道:“我有什麼放不放心的,阮大铖跟我又沒什麼幹係。不過眼下有佘山大會,他要死在鬆江,東林、複社難脫嫌疑。希望他如張公子所言,躲得越遠越好。”
忽聽得有人高叫一聲,登時人如潮湧,爭相往普照寺門邊大樹下趕去。
柳如是道:“這是做什麼?是有什麼雜耍表演嗎?”張岱笑道:“鬆江人可是見多識廣。在這裏,能引得人們如此趨之若鶩的,隻有莫後光的說書。”
莫後光是華亭人氏,以塾師為業,閑暇時會在普照寺一帶說書。他自有一套說書理論,稱“口技雖小道,在坐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貴要,忘身在今日,忘己何姓名,於是我即成古,笑啼皆一”。尤其善說《西遊》《水滸》,在鬆江聞名遐邇。即使是三伏最熱之時,也有數百人趕來聽他說書,雖炎蒸爍石,而人人忘倦,絕無揮汗者。
柳如是道:“我曾在金陵聽過一個姓柳的麻子說書,那才真是萬斛珠落,聲震雲霄。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又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
張岱道:“隱娘說的應該柳敬亭。這倒是巧了,柳麻子的師傅,正是莫後光。”
柳如是道:“原來如此。名師出高徒,能有柳敬亭這樣的徒弟,想來莫後光的本領也非同小可了。”
本有心擠過去聽一聽莫氏口技,然而實在聽眾實在太多,人流洶湧,難以靠近,隻得作罷。
好不容易離開了普照寺,二人徑直出城。出穀陽門時,看到道邊有一名姓秦的瞎子擺攤測字算命,柳如是心中一動,便走過去,念出一個“隱”字,要求測此趟鬆江之行。
秦瞎子掐指算了一通,道:“隱者,蔽也。小娘子心中有隱,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怕是這趟鬆江之行不能得償所願。”
張岱見柳如是愀然不樂,忙道:“這都是胡說八道,隱娘何必信他。
走,我們吃飯去。”
引著柳如是來到穀陽酒樓。這是鬆江最大的豪華酒樓,位於西門外護城河邊,地段極佳。
時值正午,正是酒樓生意最好的時候,堂中座無虛席,食客的交談聲、歡笑聲混雜在一起,嗡嗡一片,就像春天鄉野的油菜花田中,隻能聽見成群結隊的蜂鳴。
最令柳如是稱奇的是,果然如傳說中的那樣,酒樓堂中牆壁上掛著一幅陳繼儒的畫像,儒雅敦厚,麵帶微笑,凝視著芸芸食客。
跑堂夥計迎上來,告知已無空位,如果二位公子願意等待,可以到西邊窗下坐候。張岱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直接掏出一些銀子塞過去。
夥計登時眉開眼笑,引著二人上來二樓,進來一間包間。嘈雜聲總算小了些。
夥計悄聲告道:“這間閣子本來被人包了,但看樣子客人不會來了。
二位公子先用著,但務必不要張揚,說話小聲些,別讓隔壁人聽見。”張岱道:“知道了。你去吧。”
柳如是見酒樓賓客滿堂,滿以為要等許久才有酒菜上來,哪知片刻後就有酒保托盤進來。那大瓷盤中有十隻梅花鹿的造型,正是仿普照寺“十鹿九回頭”的浮雕造型,憨態可掬,生動逼真。
柳如是“呀”了一聲,問道:“這菜就叫‘十鹿九回頭’嗎?是用什麼做的?”
酒保笑道:“簡單的很,就用魚肉、雞肉、蝦肉斬成肉茸,用蛋清、蔥薑汁、黃酒等調味後攪拌,再摻入糯米粉,製作成造型,上籠蒸熟即可。”
柳如是道:“這鹿角是用蝦須做的嗎?”酒保道:“正是。其實這‘十鹿九回頭’雖是本店的招牌菜,也就是個名頭。論滋味,遠不如鱸魚膾好吃,也就是嚐個新鮮罷了。二位公子先慢慢享用,鱸魚馬上就到。”
柳如是道:“這酒保倒是個實在人。我先嚐嚐。”舉筷夾了一隻鹿,入口覺得味道還不錯,但較之昨晚的鱸魚火鍋可就差得太遠了。
張岱道:“其實吃飯喝酒也要看心情,譬如……”
忽聽得隔壁有人重重一拍桌子,大聲道:“烏程未免欺人太甚!偏偏宜興又軟弱不堪,上饒不堪大用。唯有上海勇於任事,卻太過迂憨。”
烏程即是指當今內閣次輔溫體仁,宜興則是指首輔周延儒,上饒指內閣大學士鄭以偉,上海指徐光啟,均是以籍貫代稱大臣,是時人議論朝政時的慣用說法。
穀陽酒樓是磚木混合結構,二樓的地板及牆壁全是木製,不算太隔音。
柳如是聽到隔壁那人口音極熟,問道:“這是不是張溥的聲音?”
張岱聆神聽了一會兒,道:“果然是他。”
柳如是奇道:“他是複社首腦人物,難道不該在佘山大會上嗎?”張岱道:“張溥仍在翰林院掛名,這次是因為喪親請假回鄉。他仍在服喪中,按理是不能參加酒宴的,不然被朝中言官參上一本,他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又聽見張溥道:“如今之計,隻有再扶餘姚入閣!不然朝中無人,我輩難以立足矣!”
柳如是道:“餘姚是誰?難道是複社黃宗羲嗎?我昨日在晚香堂見過他,沉靜有度,有大儒氣魄,可不像傳說中的‘姚江黃孝子’。”
黃宗羲,字太衝,號南雷,浙江餘姚人。他父親黃尊素是著名的東林黨人,曾任監察禦史,為人恢弘大器,為維護東林黨人內部團結起過極為重要的作用,因而被魏忠賢為首的閹黨視為眼中釘。後被逮捕下錦衣衛詔獄,死於嚴刑拷打之下。黃宗羲得到父親慘遭毒手的消息後,懷藏申冤文稿,袖內則藏著一把鋒利的鐵錐,預備進京替父報仇雪恨。恰好這時崇禎皇帝即位,魏忠賢倒台。黃宗羲以錐擊刺閹黨黨人許顯純、崔應元、李實等人,聲名四起,人稱“姚江黃孝子”。崇禎皇帝聽說後,亦感慨其為“忠臣孤子”。
張岱啞然失笑道:“黃宗羲還隻是個秀才,年紀比我還小,怎麼可能入得了內閣?”凝神想了一會兒,道:“也許是餘姚薑逢元。”
薑逢元是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進士,天啟年間官至禮部尚書。
當時魏忠賢擅政,任命薑逢元為副總裁,纂修《三朝要典》。薑逢元雖不敢推托,卻每每擱筆而歎。魏忠賢朝聞夕逐,令其閑住。崇禎即位後,薑逢元官複原職,是極有希望入閣的閣臣人選,但不久即稱病辭職。傳聞是因為他看不慣朝臣結黨營私,互相攻訐,尤其不滿東林黨魁錢謙益為入內閣而不擇手段,遂主動退出競爭。
出人意料的是,爭入內閣的結局並不是錢謙益獲勝,這位躊躇滿誌的文壇領袖意外被後起之秀溫體仁擊垮。紛爭的結果,周延儒成為了大明首輔。他為報恩,又引溫體仁入閣,結果反而引狼入室,造成目下內閣首輔、次輔爭權傾軋的局麵。溫體仁抓住周延儒的把柄不斷指使親信彈劾上奏,周延儒狼狽不堪,亦開始反擊,朝中烏煙瘴氣。徐光啟雖然新入閣不久,卻因為在某些政事上與周延儒立場一致而遭受溫體仁一黨的反複圍攻,處境不佳。
張溥隻以一己之力,聯合江南諸多文社成立了複社,有一呼天下應之勢,此等士林領袖風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愈發助長了他的雄心壯誌,亦想學昔日東林清流前輩,利用輿論左右朝廷局勢。複社遂由純粹的文學社團急遽向政治團體演變。張溥本人中進士後愈發意氣風發,利用複社背後強大的財力支持,在京師遍訪巨宦名流,然終因太過張揚,在某些事情處理不當,與溫體仁一黨結下難解之怨,他這次請假離京,其實也是因為備受溫黨責難,難以繼續在朝中立足。隻是回江南還不到一月,他便重新安排了複社大會,眼下又在穀陽酒樓會客,議及內閣事務,顯然是要有所為了。
柳如是卻陡然想起一事來,道:“紅娘子的目標會不會是張溥本人?”
張岱道:“呀,倒真有可能。她潛入東佘山居,也許不是為了給壽筵搗亂,要搞亂複社聚會。”
正好酒保在門前叫喊,張岱便起身去開門,放酒保進來上菜。
隔壁包間門一開,出來一人,虎著臉喝道:“這間閣子我不是包下了麼?你們好大膽……”待看清是張岱,便換了笑臉,道:“原來是張岱兄。”
正是複社骨幹人物吳昌時。
張岱歉然道:“抱歉了,我不知道是吳兄包了這間房,實是因為人太多,找不到空位了。”
他已然明白過來——張溥今日在穀陽酒樓會客,為了談話方便,吳昌時預先包下了左右兩邊的閣子,以免隔牆有耳。而跑堂夥計哪知道其中關竅,見中間包房張溥等人坐了半天,卻始終沒有等到所謂的朋友到來,不願意白白地損失銀子,便自作主張引了張岱、柳如是進來其中一間,二人由此才聽到隔壁張溥的言論。
吳昌時探頭往閣子中看了一眼,笑道:“原來是隱娘。女扮男裝,我險些認不出來了。”柳如是便起身招呼,道:“吳公子。”
張岱道:“既是擾了各位談話興致,我這就跟吳兄過去,向張溥兄道一聲歉。正好我和隱娘還有些俗務趕著去辦,我們會馬上離開。”
吳昌時道:“不敢,不敢。張兄請先坐下陪隱娘用飯,我過去跟張先生打聲招呼再說。二位今日的酒食費用,我全部包下了。”
張岱道:“哪好意思要吳兄出錢?”
吳昌時道:“相請不如偶遇,應該的,應該的。”特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柳如是一眼,這才離去。
張岱掩了房門,低聲道:“隔壁張溥一定在會見權貴之類的人物,不願意被我等見到。這裏待不下去了,我們還是走吧。”
柳如是聽說,便站了起來。
二人剛到隔壁包間門前,吳昌時便開門出來。柳如是一眼看到門邊站著一人,雖是一身黑衣便服,腳上卻穿著官靴,手扶一把狹長的繡春刀,神色警惕。
繡春刀是錦衣衛的標準佩刀,柳如是曾在南京見過,一望之下便認了出來,心中“咯噔”一下,登時緊張起來,暗道:“原來張溥會見的是錦衣衛的人,卻不知道跟徐望有無幹係。”
吳昌時道:“不好意思,貴客新來鬆江,不方便見外客,張先生讓我向張兄說一聲抱歉。”
張岱道:“好說。是我不好意思才對。隱娘,我們走吧。”
柳如是本有心提醒吳昌時關於紅娘子一事,但見張岱連聲催促,也就算了。
出來穀陽酒樓,柳如是問道:“張公子可有看到那門邊警戒者腰間掛一把繡春刀?”
張岱道:“嗯。吳昌時口中的貴客,有可能是錦衣衛同知吳孟明。他也是餘姚人,而且跟薑逢元是姻親。”
東廠、錦衣衛因為朝廷耳目爪牙,用刑殘酷,名聲極臭,民間百姓聞名為之色變。東林黨諸多名士如楊漣、左光鬥、黃尊素等均是死在錦衣衛詔獄中。複社自詡是東林後繼,張溥以複社領袖的身份,折節與錦衣衛大員交往,未免令人大跌眼鏡。
張岱歎道:“倚靠廠衛勢力,也不是張溥開的頭了。華亭名相徐階當年貴為大明首輔,卻主動跟錦衣衛前後兩任掌印陸炳、劉守有聯姻,求的就是攀附直通宮掖的勢力。”
柳如是畢竟隻是個花樣少女,對這些朝中大事還半懂不懂。然而張岱亦是有名的花花公子,素來以縱欲玩世為務,曾自稱“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號稱“十二好”,卻不知他竟如此了解天下局勢。
柳如是不禁有些好奇,道:“原以為張公子對國家大事漠不關心,原來對朝中掌故極為熟悉。”
張岱輕喟一聲,臉上露出極為罕見的落寞神情來。他並不是沒有建功立業的誌向,隻是早從祖輩的仕宦生涯中看出了時勢的不可挽回,正如同當年陳繼儒怒焚儒士衣冠後入山隱居,實是對科舉製度的絕望。但二人均受儒家教育長大,心中並不能真正放得下功名利祿,是以仍然密切關注國計民生。按照陳繼儒的說法,是“儒行修身,釋教汰心”。他和陳繼儒,一個是表麵曠達,實則頹廢;一個是表麵疏遠,實則親近。
柳如是又問道:“張公子適才為何不對吳公子提及紅娘子一事?”
張岱道:“如果紅娘子是針對張溥而來,多半是內閣那位烏程先生所派。但張溥目下跟錦衣衛交往密切,不僅是紅娘子,就是溫體仁本人在此,也不敢再輕舉妄動。又何須你我再多嘴?”
柳如是道:“如果貴客真是吳孟明,他是錦衣衛的大官,忽然來到鬆江,會不會跟徐望和沈萬三藏寶有關?”
張岱道:“徐望應該還沒有來得及將發現的‘一捧雪’線索上報。如果吳孟明真是為沈萬三藏寶而來,這件事已不是你我所能幹涉,還是順其自然吧。”
柳如是道:“那好,我們就集中精力去追查昨日水西園中無名竊賊的下落。他一定就是從周府密室盜走‘一捧雪’的飛天大盜。他害得我這麼慘,我可不能輕易放過他。”
張岱道:“我有句心裏話,隱娘願意聽嗎?”
柳如是道:“張公子一向任性恣意,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
張岱道:“如果不是眾妾誣陷你和王瀾有私,如果不是飛天大盜竊走‘一捧雪’,隱娘應該還在周府中,是周閣老最寵愛的侍妾。隻是……你當真願意過那種生活嗎?”
他說得小心翼翼,卻恍如一枚大石落入泖湖,在柳如是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她再度茫然起來——
人之一生,是是非非,分分合合,都是命運。她為了掙脫淪為娼妓的命運,入周府為婢為妾,成為最受周道登寵愛的女人。當她以為終於掌握了自己命運的時候,卻再度為命運擊敗,重新淪入青樓。抗爭也好,掌控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命運的形式。
她當然是不情願留在周府為侍妾,被年紀堪為祖父的周道登當作寵物一般飼養玩弄,那不過是無可奈何的選擇而已。那麼引發她命運輪轉的飛天大盜,到底是害了她,還是幫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