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廳中大唱《乞丐歌》,歌雲:『秉性生來是野流,手扶竹杖過鬆州。竹籃向陽敘身世,歌板迎風唱晚愁。雙腳走遍人間路,一肩挑盡古今愁。如今不飲竊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休?』
長林來遠風,刁寥在木末。
洞庭雖未波,秋老楓葉脫。
葉落愈鮮明,秋水淨於抹。
日暮意思涼,孤舟江水闊。
衾單夜正長,呼奴加破衲。
——張岱《楓落吳江冷》
華亭故相徐階是三朝元老,其住宅為朝廷賜第,位於縣城南麵,是三區並建的大型宅第,規製壯麗,朱門華屋,峻宇雕牆,甲於一郡。
張岱到鬆江後一直借宿在這裏,跟徐府上下都很熟悉,因而順利借到了那卷《楮園集》,卻是一本比王微撿到的《金瓶梅》更要年代久遠的抄本書。
柳如是自幼得養母徐佛調教,後又在周府得周道登親自教習,耳聞目覽,對書籍字畫等多有浸染,也算是個識貨之人。見徐府書庫中宋元刻本極多,忍不住感歎道:“想不到徐三公子看起來不怎麼通文墨,家裏卻有這麼多好書。”
張岱“嘿嘿”了兩聲,道:“這裏的許多書得以存世,其實是錦衣衛的功勞。”
柳如是道:“這話何解?”張岱道:“徐氏曾與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聯姻,兩家常常交換圖書。劉家亦藏有無數圖書古玩,據說許多珍本來自被查抄的大臣家中。昔日戲劇名家湯顯祖為求遍觀劉府藏書,主動為劉守有校定元代雜劇。徐閣老姻親臧懋循為了編印《元曲選》,也曾從劉家借抄內府本元代雜劇二三百種,足見劉氏藏書之多。”
柳如是道:“聽說張公子家也是江南藏書大家,家中書庫規模應該是相當可觀了。”
張岱道:“我們張家的書是不少,好書也多,不過沒有錦衣衛的門路,有些沒有公開刊刻的書便得不到。比如這本《楮園集》,我懷疑裏麵有些書頁就是從錦衣衛檔案中得來的。”
柳如是上前一看,果見這卷書並不完全是王行本人的詩文書稿,甚至不能叫作一冊書,內中紙張大小不一,夾雜著一些書信原稿,如他早年與吳中才子高啟的酬唱,以及晚年與沈萬三曾孫沈德全、沈萬三姻親莫禮等人的通信等。
二人翻閱了一遍,卷中沒有一處地方提及“一捧雪”,但的確有不少地方談及沈萬三和周莊,多是一些零碎瑣雜小事。
張岱沉吟道:“就算這卷書中有藏寶線索,也得是極熟悉沈氏家族及周莊風俗人情的人才能發現,你我是沒這本事。那竊賊既能尋到周道登府上,又來水西園找這卷書,多半是知悉內幕者。不然為何你我都沒有發現端倪,他卻能拿著這卷書閱讀出神,直到被我們進書房撞見?”
柳如是想象昨日水西園的情形——張岱等人進去書庫尋書,驚然發現窗下站著一名黑衣蒙麵男子,正在捧書苦讀——忽覺得那竊賊有幾分可愛,不禁微笑起來。
張岱歎道:“如今追查這竊賊的線索都已經斷了。不過周樸仙既已知道徐望是錦衣衛密探,正在追查‘一捧雪’等藏寶的下落,大概也猜到並不是隱娘與王瀾合謀盜寶,你的冤情算是洗清了。不如我陪你走一趟吳江,當麵找周道登說清楚。”
柳如是悠然出神半晌,才道:“我不想再見到他,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吧。隻是……”
張岱忙道:“你放心,我若再遇到王瀾,一定要問清楚經過,就算是用繩子綁,我也會押著他來見你。”
柳如是沒有吭聲。她之前痛恨過王瀾,對他的逃走耿耿於懷,當然心底深處也期盼某一日他會主動出現在眼前,當麵給自己一個交代。然而自從昨日到佘山後,她突然覺得過去不那麼重要了。甚至,她心中還隱隱覺得慶幸,若不是離開周府,她仍然是養在深閨的美妾,隻專屬於周道登一個人,怎麼能有機會經曆這些奇事、遇到這些奇人呢?
回去佘山時,張岱特意雇了大車。二人坐在大車中,各懷心事。忽聽道旁有人議論東佘山居出了大事,忙下車打聽。才得知並不是四樁殺人命案見了光,而是有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廳中大唱《乞丐歌》,歌雲:“秉性生來是野流,手扶竹杖過鬆州。竹籃向陽敘身世,歌板迎風唱晚愁。雙腳走遍人間路,一肩挑盡古今愁。如今不飲竊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休?”
本來仆人要上前將叫花子打出去,陳繼儒卻止住了,認為來者都是客,大度地請那叫花子入席。叫花子隨即開始講述北方連年發生天災,草木枯焦,而朝廷隻知盤剝百姓,饑荒更甚。西北百姓爭采山間蓬草為食。蓬草盡,則剝樹皮而食。樹皮盡,則掘山中石塊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又燒人骨為薪,煮人肉以為食者,而食人之人,不數日即麵目赤腫,燥熱而死。於是,死者枕藉,臭氣熏天。饑民與其坐等饑死,不如為“盜”而死,相聚為“盜”,遂有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流寇之變。
叫花子滔滔不絕、旁若無人,敘述了一番陝北饑民起義為流寇的緣由後,忽然話鋒一轉,稱中原百姓生靈塗炭,遼東邊關烽火連天,而在座諸人卻是珍饈美饌,飽食終日,美酒佳人,隻知享樂,視國家危急如無形,視百姓苦難如無物,枉有士大夫之名。
當時晚香堂大廳中寂靜無聲。眾人明知道叫花子侃侃而談,言談舉止絕非普通饑民,分明是來搗亂的,卻無言可辯,無語可駁。若是強行用武力驅逐他出去,又失了東佘山居“宰相衙”的風度。鬆江知府方嶽貢等地方官員時在座中,反複權衡,也深感不便出麵,是以一致望著主人陳繼儒,等他示下。
陳繼儒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道:“海味不鹹,蜜餞不甜,處士不傲,高僧不禪,乞丐不卑,皆是至德。”又歎道:“白日不落,紅塵更深。”然後扶著兒子陳夢蓮的手轉入後堂。
管家管勳遂出來宣布道:“壽筵到此結束,謝謝各位。”一場被鬆江人視為盛事的佘山大會就此不歡而散。
晚香堂外尚有不少鄉民特意趕來看熱鬧。這些人大多憨厚淳樸,心中尊崇陳繼儒,並不知道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聽到消息後,無不對那叫花子憤慨之極,紛紛叫罵。然而不久後管勳出來,勸說眾人散去。
鄉民遂混雜著賓客離去。
張岱聽了經過,忙問道:“那乞丐後來如何了?”那鄉民道:“當場被方知府派人扣下了。不然他哪能活著走出東佘山居呢。”
柳如是本計劃和張岱一道返回東佘山居,一是跟壽星陳繼儒打聲招呼,二來找機會問明那卷《金瓶梅》的原主是誰。若是一線綠竊自晚香堂,就該物歸原主。忽在途中聽到佘山大會被一名乞丐攪亂的消息,不由得與張岱麵麵相覷。陳繼儒雖沒有太丟份,但以他江南士林領袖身份,被乞丐當眾斥責,即使沒有公然指名道姓,卻也夠灰頭土臉了。
張岱也道:“短時間內還是別再去打擾眉公了。我們先回船上去,以防管勳、羅吉甫有事來找我們。”
二人便徑直趕來青浦渡口。張岱先跳下車,遠遠望見渡口邊並排停著兩艘大船,柳如是那艘畫舫竟是比自己的豪華遊船還氣派,不由得喝一聲彩,讚道:“隱娘這艘船快比得上汪然明的‘不係園’了,應該花了不少銀子吧?”
柳如是尚是名在樂籍的妓女,本來旁人說這話倒也沒什麼,但張岱恰好是答應了要為她出錢贖身的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重回歸家院不久,養母徐佛便將這艘畫舫送給了她。其實那時她隻要向徐佛求借一些錢,再加上這艘畫舫,應該就可以湊夠脫籍經費數目。但她卻隻是徒然接受了畫舫的饋贈,根本沒有想過就此離開歸家院。因為就算離開了青樓,她也不知道要靠什麼謀生。對於女子而言,尤其是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倚靠男人是唯一的出路。忽然之間,她倒有些羨慕起那能彈一手好棉花的丁娘子來,有一技之長,能自立養家。
張岱曾聽柳如是提過畫舫原是恩客送給養母徐佛的,好奇問道:“什麼人這麼大方,送了這樣一艘大船給徐佛?”柳如是道:“徐媽媽不肯說。”
張岱笑道:“如此大手筆,當是對徐佛極為傾心的男子了。我聽說張溥跟徐佛交情不錯,曾經追求過她,這船也許是張溥送的。不過若是徐佛就此將船轉送給你,那張溥可少不得要傷心了。”
他不過是隨口說笑,柳如是卻陡然覺得不對勁起來——徐佛與張溥有過一段往事,這她是知道的。徐佛本人亦對張溥傾慕不已,視其為人間獨一無二的偉男子,對他送給她的書信詩稿等,均是惜若至寶。若畫舫真是張溥所送,其實隱有同舟共濟之意,是一件大大的聘禮,徐佛怎麼可能眼睛都不眨地將它送給養女呢?如果不是張溥所送,按徐佛豪爽的性格,是不會接受不喜歡的男子所送的如此大禮。抑或是,她純粹是為了養女著想,才接受了這艘畫舫?如果是這樣,送船的男子得知畫舫被徐佛轉送給了養女,應當會勃然大怒,不立即索回禮物,也該來歸家院鬧事才對。為什麼這些都沒有發生呢?
她將心中疑惑講給了張岱聽,問道:“張公子,你是男子,應當更了解男人的心思,你覺得會是誰送了畫舫給徐媽媽?”
張岱想也不想,即刻道:“根據隱娘的說法來推測,最有可能的是心儀你的男子送的。”
柳如是道:“那麼他為什麼不直接送給我呢,而要通過徐媽媽之手?
而且假托徐媽媽之名。如果不是適才張公子無意中提醒了我,我根本就不會想到這其中有蹊蹺。”
張岱道:“嗯,這確實不合常理。按理說,這人想追求隱娘,送了這麼大手筆的禮物,早該出現在你身邊,哪有隱姓埋名的道理?”忽改口笑道:“呀,也不見得就隱姓埋名了,你瞧,那不是你的仰慕者嗎?”
柳如是側目望去,卻見畫舫邊有一名少年郎來回徘徊,正是“雲間三子”之一的宋征輿。
宋征輿見到柳如是回來,大喜迎上來,道:“隱娘去了哪裏?叫我好等。”
柳如是道:“我與張公子一道去城南徐閣老賜第看了看。宋公子是從東佘山居過來麼?”
宋征輿道:“嗯。我一早就到處找隱娘。管勳說微娘受了傷,你和她在一起,不便見客。後來聽說你下了山,宴會散後,我就趕到這裏來了。”又問道:“怎麼才一日不見,隱娘就憔悴了許多?”大有憐惜關懷之意。又讚道:“隱娘這一身男子打扮真好看。你若是這般站在冒襄麵前,他再也不敢稱第一美男子了。”
柳如是終究還是少女心性,聽對方關懷誇獎自己,大起暖意。
遊船上的下人見張岱歸來,早已搶過來奉承迎接,均是美婢孌童,鮮衣靚妝。
張岱笑道:“我先回船換身衣服,再來這邊探望微娘。你們二位先聊。”
柳如是遂引著宋征輿進來艙中客廳。
閑話了幾句,柳如是道:“聽說眉公壽筵發生了大事。”宋征輿道:
“嗯,被一名叫花子給攪散了,沒勁透了。”
柳如是道:“再沒有其他的事了?”宋征輿道:“這件事就足夠眉公煩惱了。那叫花子分明是有人派來搗亂的,冒襄他們都認為是針對複社,而不是眉公。偏偏那時候張溥先生不在山居,大家夥兒不敢擅自越過眉公出麵,不然哪能讓一個叫花子出了風頭?”
他根本無心細談佘山大會,又殷殷邀請道:“隱娘雖是為眉公祝壽而來,然而難得來一次鬆江,不妨多停留些日子。雲間風物甚多,我帶你好好逛上一逛。”又特意強調道:“我是本地人,可遠遠要比張岱兄熟悉這裏,準保讓隱娘吃好玩好。”
柳如是微笑道:“好啊。我本來就沒有打算立即離開鬆江。”
宋征輿大喜過望,道:“實在太好了。”
二人閑話一陣,直到天色不早,宋府仆人登船相催,宋征輿才戀戀不舍地離去,約好明日再來。
柳如是送走宋征輿,忙上樓來看王微。王微乘坐肩輿下山,受了不少顛簸,又與張岱說了不少話,已感困倦。柳如是便命使女荷衣照顧她歇息,自己與張岱下樓來。忽轉頭望見他一身嶄新華衣,英英玉立,光彩照人,不禁呆住,心道:“張公子這般俊逸如鶴,也堪稱是人間美男子了。”
張岱笑道:“怎麼樣,我這身衣服還算好看吧?這衣領和袖口都是緙絲。”
柳如是道:“張公子就愛炫耀,實在該收斂些,學學眉公他老人家。”
張岱笑道:“眉公是隱於山,我是隱於色,其實都是隱,本質差不多。”
柳如是道:“張公子適才在臥房中朝我使眼色,是有話對我說嗎?”
張岱道:“嗯。我適才與微娘談了這艘畫舫之事。她與徐佛是好友,竟也不知道是誰所送。不過我倒有個推測,希望不會嚇到隱娘。”
柳如是道:“經曆了昨晚那麼多,我不覺得還有什麼事能嚇到我。張公子盡管說。”
張岱道:“我猜這畫舫……應該是周道登送給隱娘的。”
柳如是嚇了一跳,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張岱道:“不是我要這樣想。是隻有這樣想,才能解釋你所提出的疑點。你自己想想,世間到底有什麼人會不求回報地送你一艘大船?還不想讓你知道他的名字?”
柳如是雖然不願意承認,然仔細一想,張岱所言還真有幾分道理。
張岱道:“是不是這樣?除了周道登外,我還真想不出別人會有這麼慷慨大方了。”
柳如是道:“周相公應該不可能,他恨我入骨,差點要當場殺了我。
倒是周老夫人……”但轉念又覺得不可能。
富貴人家妻妾爭寵是常見之事,也常常有侍妾不容於主母或是失寵被逐,但多隻是趕出家門,或者轉賣為婢,極少有被賣入青樓者。這其實是一種傳統男人獨霸的心理,哪有男主人願意將自己用過的女人讓給別的男人享用呢?尤其柳如是以處子之身入侍,男主人寧可她死,也不願意轉手給人。周道登認定柳如是與琴師王瀾通奸、合謀盜走“一捧雪”
等珍寶後,逼問王瀾下落無果,本打算將她當場處死,是周老夫人趕來勸阻,稱柳如是本是水性楊花的娼妓,敗壞門風不足為怪,不如再將她賣回青樓,至少可以收回之前買她的重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