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9)(1 / 3)

但是,孟真先生是異常重視人才的,特別是年輕的優秀人才。他獎勵扶掖,不遺餘力。他心中有一張年輕有為的學者的名單,對於這一些人,他盡力提供或創造條件,讓他們能安心研究,幫助他們出國留學,學成回國後仍來所裏工作。他還盡力延攬著名學者,禮遇有加。他創辦的《史語所集刊》,在幾十年內都是國內外最有權威的人文社會科學的刊物。一登龍門,聲價十倍,能在上麵發表文章,是十分光榮的事。這個刊物至今仍在繼續刊行,舊的部分有人多方搜求,甚至影印,為20世紀中國學術界所僅見。

孟真先生有其金剛怒目的一麵,也有其菩薩慈眉的一麵。當年在大後方昆明,西南聯大的教師和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研究員,有時住在同一所宿舍裏。在靛花巷(?)宿舍裏,陳寅恪先生住在樓上,一些年紀比較輕的教員和研究員住在樓下。有一天晚上,孟真先生和一些年輕學者在樓下屋子裏閑談,說到得意處,忍不住縱聲大笑。他們樂以忘憂,興會淋漓,忘記了時光的流逝。猛然間,樓上發出手杖搗地板的聲音。孟真先生輕聲說:“樓上的老先生發火了。”“老先生”指的當然就是寅恪先生。從此就有人說,傅斯年誰都不怕,連蔣介石也不放在眼中,唯獨怕陳寅恪。我想,在這裏,這個“怕”字不妥,改為“尊敬”,就更好了。

這一次,我由於一個不期而遇的機會,來到了台北,又聽到了一些孟真先生的軼事。原來他離開大陸後,來到了台灣,仍然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同時兼任台灣大學的校長。他這一位大炮,大概仍然是炮聲隆隆。據說有一次蔣介石對自己的親信說:“那裏(指台大)的事,我們管不了!”可見孟真先生仍然保留著他那一副剛正不阿的錚錚鐵骨,他真正繼承了中國曆代知識分子最優秀的傳統。

根據我上麵的瑣碎的回憶,我對孟真先生是見得少,聽得多。我同他最重要的一次接觸,就是我進北大時,他正是代校長,是他把我引進北大來的。據說——又是據說,他代表胡適之先生接管北大。當時日本侵略者剛剛投降,北大,正確說是“偽北大”教員可以說都是為日本服務的;但是每個人情況又各有不同,有少數人認賊作父,覥顏事仇,喪盡了國格和人格。大多數則是不得已而為之。二者應該區別對待。孟真先生說,適之先生為人厚道,經不起別人的懇求與勸說,可能良莠不分,一律留下在北大任教。這個“壞人”必須他做。他於是大刀闊斧,不留情麵,把問題嚴重的教授一律解聘,他說,這是為適之先生掃清道路,清除垃圾,還北大一片淨土,讓他的老師胡適之先生怡然、安然地打道回校。我就是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到北大來的。我對孟真先生有知遇之感,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這一次我們三個北大人來到了台灣。台灣有清華分校,為什麼獨獨沒有北大分校呢?有人說,傅斯年擔任校長的台灣大學就是北大分校。這個說法被認為是完全正確的。我們三個人中,除我以外,他們倆既沒有見過胡適之,也沒有見過傅孟真。但是,胡、傅兩位畢竟是北大的老校長,我們不遠千裏而來,為他們二位掃墓,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們謹以鮮花一束,放在墓穴上,用以寄托我們的哀思。我在孟真先生墓前行禮的時候,心裏想了很多很多。兩岸人民有手足之情,人為地被迫分開了五十多年,難道現在和好統一的時機還沒有到嗎?本是同根生,見麵卻如參與商,一定要先到香港才能再飛台灣。這樣人為的悲劇難道還不應該結束嗎?北大與台大難道還不應該統一起來嗎?我希望,我們下一次再來掃孟真先生墓時,這一出人間悲劇能夠結束。

1999年5月5日

悼念趙樸老

樸老涅槃,我心實悲。我曾在什麼地方看過一幅壁畫,畫的是如來佛涅槃時的情景。如來佛右脅在下側臥在那裏。身旁圍了一大群弟子,大多數是痛哭流涕,悲哀難抑。獨有一位弟子站在那裏,凝然無動於衷。他大概是已經參透了人生奧秘,領悟了無常是生命的正道。他也許正是這一幅壁畫的核心人物,他是眾僧的榜樣,他是眾生的楷模。我個人一個凡夫俗子,遠遠沒有參透人生的奧秘,我寧願歸屬痛哭的眾僧之列。

提到趙樸老,我真是早已久仰久仰了。他是著名的身體力行的佛教居士,中國佛協的領導人,造詣高深的佛學理論家;他又是蜚聲書壇的書法家;他還是有悠久革命經曆的國務活動家。趙樸老真正是口碑載道,譽滿中外,成為人們景仰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