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沒有理由或根據的。我同石江經曆不同,成長的環境不同,年歲也不同,我長他十幾歲;但是我們卻一見如故,沒有經過什麼周折,沒有經過什麼互相考驗,我們一下就成了朋友,而且是親密的知心的朋友。我甚至於每一想到“馬石江”這三個字,他那樸實無華的衣著,誠愨淳良的笑容,立即浮現在我眼前,使我心裏感到無量的溫暖,久久不能自已。
這也並不是沒有理由和根據的。這理由和根據,就在石江本人身上。他對祖國無限熱愛,對教育事業無限忠誠,對青年學生無限愛護,對朋友無限誠懇,對同事無限親切,對工作無限投入。我雖駑陋,對這幾個“無限”也一直在向往著,也不能說一點沒有做到;但是,同石江比起來,則宛如小巫見大巫,瞠乎後矣。石江之所以對我有這樣強烈的吸引力,這是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在上麵幾個“無限”中,我認為,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對青年學生的無限愛護。首先,我們要對中國當前的青年學生做一個公正的實事求是的評估。不能否認,在歐風美雨強烈的吹拂澆淋下,有一些青年變成了“新人類”或“新新人類”,同老一代的代溝日益加闊加深。可是這樣的青年隻占極少數。就連這一些極少數的青年們,同廣大的青年一樣,並沒有忘記和背叛中國幾千年知識分子(士)的優良傳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做父兄的,在學校做教師或領導工作的,甚至我們的行政當局,對青年學生隻有教育愛護之責,其他的行動都是不恰當的。青年畢竟是我們偉大祖國未來希望之所寄,我們萬不能自己毀滅自己的未來。在這一點上,石江同廣大教師的態度都是正確的,無可非議的。他雖然因此遭受誣陷,受到了黨的紀律處分;但是,真理畢竟會勝利的,我們黨的領導畢竟是英明的,今天的馬石江仍然是堂堂正正的優秀黨員。這給了我極大的安慰,也帶給了我對我們國家的未來極大的希望。石江可以瞑目矣。
石江赴滬就醫前,我同蔚秋商量,無論如何要去看他一看,但為她所阻。聽說,在臨行前,他也堅持要來我家辭別,也為家人所阻,未果。我原期望,奇跡能夠出現,等石江病愈返京後,我們再晤麵。誰知這個期望終於落了空,我們未能見一麵,他就先走了。我再三暗誦蘇東坡的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也不過是聊以自慰而已。
我已經年屆九旬,即使在今天,也應該說是上壽了。但是我體腦兩健,絕無要走的跡象,也無此計劃。自從聽了石江的消息以後,他的麵影不時在我眼前晃動。這麵影帶給了我力量,帶給了我勇氣。我一定好好地活下去,多做點對人民有益的工作。但是,一想到這個麵影的本人永遠不會見到了,輒悲從中來,不能自勝。嗚呼!人天隔絕,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2001年2月6日
時窗外大雪紛飛,助我悲思
悼念周一良
最近兩個月來,我接連接到老友逝世的噩耗,內心震動,悲從中來。但是,最出我意料的最使我哀痛的還是一良兄的遠行。
9月16日中國文化書院在友誼賓館友誼宮為書院導師慶祝九十華誕和米壽舉行宴會。一良屬於米壽的範疇,是壽星老中最年輕的。他雖已坐輪椅多年;但在那天的宴會上,雖稱不上神采奕奕,卻也麵色紅潤,應對自如。我心裏想,他還會活上若幹年的。就在幾天前,在10月20日,任繼愈先生宴請香港饒宗頤先生,請一良和我作陪。他因身體不適,未能赴宴,親筆簽了一本書,送給饒先生。饒先生也在自己的畫冊上簽上了名送給他。但在兩天後,楊銳想把這一本書送到他家時,他已經離開了人世。多麼突然的消息!據說,他是在睡夢中一個人悄沒聲地走掉的。江淹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一良的逝去,既不飲恨,也不吞聲。據老百姓的說法,這是前生修來的。魯迅先生也說,死大概會有點痛苦的;但一個人一生隻能有一次,是會過得去的。一良的死卻毫無痛苦,這對我們這些後死者也總算是一種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