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10)(1 / 2)

一良小我兩歲,在大學時至少應該同學二年的。但是,他當時在燕京讀書,我則在清華。我們讀的不是一個行當。即使相見,也不會有深交的。可以說,我們倆在大學時期是並不認識的。一直到1946年,我在去國十一年之後回到北平,在北大任教,他當時在清華任教。此時我們所從事的研究工作已經有一部分相同了。因為我在德國讀梵文,他在美國也學了梵文。既然有了共同語言,訂交自是意中事。我曾在翠花胡同寓舍中發起了一個類似讀書會一類的組織,邀請研究領域相同或相近的一些青年學者定期聚會,互通信息,討論一些大家都有興趣的學術問題,參加者有一良、翁獨健等人。開過幾次會,大家都認為有所收獲。從此以後,一良同我之間的相互了解加深了,友誼增強了,一直到現在,五十餘年間並未減退。

一良出自名門世家,家學淵源,年幼時讀書條件好到無法再好的水平。因此,他對中國古典文獻,特別是史籍,都有很深的造詣。他曾赴日本和美國留學,熟練掌握英日兩國語言,兼又天資聰穎,個人勤奮,最終成為一代學人,良有以也。中年後他專治魏晉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獻,佛教研究,多所創獲。巍然大師,海內無出其右者。至於他的學術風格,我可以引湯用彤先生兩句話。有一天,湯先生對我說:“周一良的文章,有點像陳寅恪先生。”可見錫予先生對他評價之高。在那一段非常時期,他曾同人合編過一部《世界通史》。這恐怕是一部“應製”之作,並非他之所長。但是統觀全書,並不落俗人窠臼,也可見他史學功底之深厚。可惜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他長才未展。他留下的幾部專著,決不能說是已盡其所長,我隻能引用唐人詩句“長使英雄淚滿襟”了。

一良雖然自稱“畢竟一書生”,但是據我看,即使他是一個書生,他也是一個有骨氣有正義感的書生,決不是山東土話所稱的“孬種”。在十年浩劫中,他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炙手可熱的“老佛爺”。當時北大大權全掌握在“老佛爺”手中,一良的命運可想而知。他同我一樣,一跳就跳進了牛棚,我們成了“棚友”。我們住在棚中時,新北大公社的廣播經常鬼哭神嚎地喊出了周一良、侯仁之、季羨林的名字,連成了一串,仿佛我們是三位一體似的。有一次,忘記了是批鬥什麼人,我們三個都是“陪鬥”。我們被趕進了原大飯廳台下的一間小屋裏,像達摩老祖一樣,麵壁而立。我忽然聽到幾聲巴掌打臉或脊梁的聲音,清脆“悅”耳,是從周一良和侯仁之身上傳過來的。我想,下麵該輪到我了。我肅穆恭候,然而巴掌竟沒有打過來,我頓時頗有“失望”之感。忽聽台上一聲獅子吼:“把侯仁之、周一良、季羨林押上來!”我們就被兩個壯漢反剪雙臂押上台去,口號聲震天動地。這種陣勢我已經經受了多次,已經駕輕就熟,竟不心慌意亂,熟練地自己彎腰低頭,坐上了噴氣式。至於那些野狗狂叫般的批判發言,我卻充耳不聞了。這一段十分殘酷然而卻又十分光榮的回憶,拉近了我同侯仁之和周一良的關係。

一良是十分愛國的。當年他在美國讀書時,曾同另一位也是學曆史的中國學者共同受到了胡適之先生的器重。據知情人說,在胡先生心目中,一良的地位超過那一位學者。如果他選擇移民的道路,拿一個終身教授,搞一個名利雙收,直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而他卻選擇了回國的道路,至今已五十餘年矣。在這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中,他走過的道路,有時順順利利,滿地繁花似錦;有時又坎坎坷坷,宛如黑雲壓城。當他暫時飛黃騰達時,他並不驕矜;當他暫時墮入泥潭時,他也並不哀歎。他始終無怨無悔地愛著我們這個國家。我從沒有聽到過他發過任何牢騷,說過任何怪話。在這一點上,我雖駑鈍,也願意成為他的“同誌”。因此,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始終維持著可喜的友誼。見麵時,握手一談,雙方都感到極大的快慰。然而,一轉瞬間,這一切都頓時成了過去。“當時隻道是尋常”,我在心裏不禁又默誦起這一句我非常喜愛的詞。回首前塵,已如海上蓬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