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平生風義兼師友(10)(2 / 2)

我已經年逾九旬。我在任何方麵都是一個胸無大誌的人,包括年齡在內,能活到這樣高的年齡,極出我意料和計劃。世人都認為長壽是福,我也不敢否認。但是,看到比自己年輕的老友一個個先我離去。他們成了被哀悼者,我卻成了哀悼者。被哀悼者對哀悼這種事情大概是不知不覺的。我這哀悼者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件件不缺。而我又偏偏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我內心的悲哀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魯迅筆下那一個小女孩看到的開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是人人都必須到的,問題隻在先後。按中國序齒的辦法,我在北大教授中雖然還沒有達到前三甲的水平,但早已排到了前列。到那個地方去,我是持有優待證的。那個地方早已灑掃庭除,等待我的光臨了。我已下定決心,決不搶先使用優待證。但是這種事情能由我自己來決定嗎?我想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我索性不再去想它,停筆凝望窗外,不久前還是綠蓋擎天的荷塘,現在已經是一片慘黃。我想套用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詩:“如果秋天到了,冬天還會遠嗎?”閉目凝思,若有所悟。

2001年10月26日

痛悼鍾敬文先生

昨天早晨,突然聽說,鍾敬文先生走了。我非常哀痛,但是並不震驚。鍾老身患絕症,住院已半年多,我們早有思想準備。但是聽說,鍾老在病房中一向精神極好,關心國事、校事,關心自己十二名研究生的學業,關心老朋友的情況。我心中暗暗地期望,他能闖過百歲大關,把病魔闖個落花流水,闖向茶壽,為我們老知識分子創造一個奇跡。然而,事實證明,我的期望落了空。豈不大可哀哉!

鍾老長我八歲,如果在學壇上論資排輩的話,他是我的前輩。想讓我說出認識鍾老的過程,開始階段有點難說。我在讀大學的時候,他已經在民俗學的研究上頗有名氣。雖然由於行當不同,沒有讀過他的書,但是大名卻已是久仰了。這時是我認識他,他並不認識我。此後,從3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六十來年的漫長的時期內,我們各走各的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在勤懇地耕耘著,不相聞問,事實上也沒有互相聞問的因緣。除了大概是在50年代他有什麼事到北大外文樓係主任辦公室找過我一次之外,再無音訊。

1957年那一場政治大風暴,來勢迅猛,鍾老也沒有能逃過。我一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像鍾老這樣謹言慎行的人,從來不胡說八道,怎樣竟也不能逃脫“陽謀”的圈套,墮入陷阱中。自我們相交以來,他對此事沒有說過半句抱怨的話,使我在心中暗暗地欽佩。我一向認為,中國知識分子,由幾千年曆史環境所決定,愛國成性。祖國是我們的母親,不管受到多麼不公平的待遇,母親總是母親,我們總是無怨無悔,愛國如故。我覺得,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最可寶貴的品質,一直到今天,不但沒有失去其意義,而且更應當發揚光大。在這方麵,鍾老是我們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