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到了賀世海的公司,仍然隻有賀興仁一個人坐在老板桌後麵的大班椅上寫東西。一見端陽,興仁便停了筆道:“吃過飯了?”端陽說:“吃過了!”說完又問:“世海叔還沒回來?”興仁說:“沒有,今下午恐怕不會回來了!”端陽道:“不就是吃一頓飯嗎,怎麼耽擱得到這樣久?”興仁道:“你老弟以為請領導吃飯,像在我們老家請個客吃飯那麼簡單?我跟你說,請領導吃飯是一條龍的!除了吃飯喝酒以外,還要去洗腳、保健按摩,或者去歌廳唱歌。還不說洗腳、按摩或唱歌後,興趣來了還要打幾盤麻將。我們這是去求人的,吃了飯後幺爸肯定要帶他們去娛樂!”端陽一聽這話,便馬上站了起來對興仁道:“二哥,那我就不等了!世海叔回來後,請你轉告他一下,就說我今天為村裏換屆的事來過。請他一定要多支持我!”說完又說了一句:“你也一樣!”興仁說:“端陽老弟你放心,幺爸和我肯定是要支持你的!幺爸有一回還說你想當村主任,也不來找一下他,以為他人沒有在賀家灣就幫不上忙了是不是?”端陽臉也有些紅了,急忙道:“這是我的不對!我這個人臉皮子生得薄,不好意思求人……”興仁馬上打斷了端陽的話,帶著責備的口氣說:“又不是外人,怎麼是求人呢?不瞞你說,幺爸心裏對賀國藩有很大的意見!要不是他,幺爸現在說不定已經當了鄉長、縣長了呢!都怪賀國藩當年在背後使幺爸的壞!”端陽過去隻知道賀世海和大房的賀世忠有些不合,沒想他到和賀國藩也有仇,便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使的什麼壞我怎麼沒聽說過?”興仁道:“你我那時都還在橫起揩鼻子,哪知道這些?要不是上回幺爸跟我說,我還不知道呢!”端陽馬上道:“怎麼回事,你倒說給我聽聽!”興仁正想說,看了一下時間突然道:“算了,說起話長,一句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你回去問我大哥,他知道!”說完這話又說:“反正幺爸巴不得有人把賀國藩拉下來!現在你和他競選,幺爸求之不得,何況我們又是隔房的弟兄,幺爸能支持的,難道胳膊肘兒還會向外拐?”端陽聽了這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於是告別興仁,先回去了。

端陽進城,雖然沒得到賀世普和賀世海的具體主意,卻因為得到了賀世普一首關於選舉的詩,他覺得這首詩像是老頭子專門為他寫的一樣,拿回去讓大夥兒看了,肯定會引起轟動。再則,聽說了世海叔和賀國藩兩個人之間有很大的恩怨。雖然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恩怨,但聽興仁的口氣,世海叔對賀國藩像是有很大的仇一樣。如果真是這樣,世海叔無疑會鐵定心地站到自己一邊。有了這兩大收獲,端陽便覺得今天走一趟實在值得了!心下一高興,腳下便生風,天黃昏時便回到了賀家灣。打從村小學的黃葛樹下經過時,猛然聽到頭頂樹枝上喳的一聲鳥鳴,叫聲十分清脆明亮,像是跟他打招呼一樣。端陽便停住腳抬頭往樹上看去,卻隻見樹葉蓊鬱,什麼也瞧不見。正打算離開,忽然又是兩聲鳴囀,仍是清脆的鳴囀。端陽又停住步子察看。這時卻見從茂密的樹葉中跳出一隻喜鵲,落到他麵前的樹枝上,一邊跳著對他擺動尾巴,一邊嘰嘰喳喳鳴叫,十分親熱的樣子。端陽先是覺得奇怪,繼而見是一隻喜鵲,便想起老輩人說的“喜鵲報喜,烏鴉報禍”的話來,心想今日進城,收獲不小,如今一進村,便有喜鵲給我報喜,莫非我今年事情真的能成?又想起上次被派出所抓去關起後,母親找賀鳳山查勘了父親的墳,按賀鳳山的要求把父親的墳壘成了一把椅子形,莫非也是父親墳墓的風水起了作用?一想起父親,端陽便又想起了那一次賀貴叔在上馬墳說他父親投胎變成了鳥兒的事,心裏一驚,想:“莫非這鳥兒也是我爹變的?”這樣一想,便朝四下裏看了看,見沒人,便嘬起嘴唇朝鳥兒噓了一聲,輕輕道:“喜鵲喜鵲,我問你,你是不是我爹變的?”話音剛落,那鳥兒便在樹枝上對賀端陽扇動起翅膀來,嘴裏的叫聲更是明亮。端陽吃驚得張大了嘴巴,看著鳥兒跳動。過了一會兒,方才懷疑地問道:“你真是我爹變的?”那鳥兒像是跳累了,停在了樹枝上,卻又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兩隻小眼睛骨碌碌地看著端陽。端陽還是有些不相信,過了一會兒又道:“你要真是我爹變的,你就再離我近一點!”鳥兒聽說,果然一下跳到了端陽頭頂的樹枝上,又喳喳地叫了兩聲。端陽驚呆了,想了想,馬上伸出手,將手掌朝天,又道:“你敢不敢跳到我手上來?你要敢來,我就真相信你是我爹變的了!”鳥兒叫了一聲,像是有些猶豫的樣子,端陽見了又道:“你怕我傷害你是不是?你來吧,我不會傷害你!如果你害怕,我把眼睛閉上好不好?”說著,果真閉上了雙眼,繼續將手掌朝向天空。說也奇怪,沒一會兒鳥兒真的飛到了端陽寬大的手掌中,一邊跳躍,一邊鳴叫,還用尖尖的小嘴在端陽掌心啄了幾下,啄得端陽的掌心癢癢的,禁不住睜開了眼。鳥兒見端陽睜開了眼,又噗的一聲飛到樹枝上去了。端陽此時已感動得眼眶潮濕了,便又輕聲說了一句:“爹,你想對兒子說些什麼?”話一問完,鳥兒便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像是很著急的樣子。隻可惜端陽不識鳥語,一句也聽不懂。叫了一會兒,鳥兒也像是看出了端陽聽不懂它的話,方才停了下來。端陽便說:“爹,如果這鳥兒真是你變的,兒子也聽不懂你的話。你要是真想對兒子說點什麼,晚上夢裏來說吧!兒子走了,你也回去歇息吧!”話完,鳥兒果真喳地叫了一聲飛走了。端陽也離開了樹下。

回到家裏,端陽本想馬上去把興成、賀毅、長軍、賀善懷等人叫來,對他們說一說進城的情況。可一看天色已經晚了,叫來了自然得在家裏吃晚飯,走的時候也沒跟母親說,臨時準備又會讓母親作難,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第二天晚上,端陽才去把他們請到了家裏。幾個人一到,屁股還沒坐穩當,賀毅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進城有沒得收獲?”端陽臉上洋溢著喜色,忙說:“不但有收獲,收獲還大大的!”說著,拿出了賀世普的詩稿,恭恭敬敬地擺在了桌子上,這才接著道:“你們看,這是什麼?”眾人便都要抓過來看,端陽忙去護住它,說:“小心,別抓破了,我來給你們念!”說著拿起詩稿,像昨天賀世普一樣也先咳了一下,然後鏗鏘有力地大聲念了起來。念完,眾人沉默了一下,賀長軍才問:“這真是老叔寫的?”端陽麵露驕傲之情,道:“當然!”說完又說:“不瞞你們說,老叔聽說我要競選村委會主任,當即就寫了這一首詩鼓勵我。他原來的副標題是寫在賀家灣第七屆村民委員會換屆之際。老叔讓我提意見,我就說,老叔,換屆是全國都在換屆,就不要‘賀家灣’這三個字了,顯得大氣一些。老叔采納了我的意見,就把這三個字刪掉了!”眾人一聽並不知道端陽是在吹牛,便全都喜形於色地道:“這就好了!有老叔的支持,我們就不怕了!”又道:“端陽,把這詩用張紅紙抄出來,貼到村委會的村務公開欄上,讓全灣的人都知道老叔在支持我們!”端陽說:“這是自然的,我紅紙都買好了,明天就抄出來貼出去!”話畢,興成突然問道:“見著我幺爸沒有?”

端陽聽見問,這才收住話頭,輕輕地搖了搖了頭。興成便又問:“怎麼回事,難道我幺爸還不見你?”端陽這才道:“不是不見,是世海叔想當市人大代表,也在忙!昨天不湊巧,我去的時候他就出去請人吃飯了!”眾人一聽又忙問:“他都是縣政協常委了,怎麼還想起要去當人大代表?當個人大代表有什麼好處?”端陽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當人大代表的好處多得很呢!”說著便把興仁告訴他的那些話詳細地說了一遍。賀毅、善懷、長軍聽了都道:“哦,原來還是這樣!那世海叔就真的該去爭這個人大代表了!”興成聽了賀毅等人的話,便又馬上說:“不是外人,如果把我幺爸拿到賀家灣來選,那就拜托你們都要投他一票哦!”端陽道:“錯了,錯了,我們就是想投票也沒有那個資格呢!”興成道:“怎麼沒得資格呢?難道市人大代表就不拿到基層來選?縣裏選人大代表,上麵一些當官的不是都拿來讓我們走了一下形式嗎?我記得有一年,縣上一個姓翁的局長拿到我們灣來選縣人大代表。我們都沒有見過這個人,賀貴便問鄉上來主持選舉的人這個姓翁的是蹲著屙尿,還是立起屙尿的?逗得滿場大笑呢!”端陽聽了這話,想起自己和母親也擺過這個龍門陣,便笑著道:“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興成道:“怎麼記不得?貴叔這話太滑稽了!”端陽道:“市人大代表是拿到縣人代會上選舉,所以我們想選票都沒有那個資格呢!”

說到這裏,端陽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馬上看著興成道:“哎,大哥,我今天在城裏聽興仁二哥說,世海叔和賀國藩結得有仇,我問是什麼仇?二哥說這事你回去問我大哥,他根根蒂蒂都知道!是怎麼結下的?你跟我說一說!”興成聽見端陽這話,便說:“也不敢說根根蒂蒂都知道,但大致知道一些!不過這話說起來有些長……”端陽立即道:“慢慢說嘛,反正夜長,我媽的晚飯也沒有弄好!”眾人也說:“就是,你就給我們講講!”

興成看了眾人一眼,又才轉向端陽道:“那我就跟你們說一下嘛!你們知道溝腳下那個提灌站吧?”眾人立即道:“怎麼不知道?不是房子都垮完了嗎?”興成道:“現在房子是垮了,機器設備也早被人偷去賣了錢。可當年卻是我幺爸上任不久,費了不少力從縣上爭取了四萬多塊抗旱資金,還有一些像水管這樣的設備。我們每個村民又集資了二十五元,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善懷急忙也說:“就是,修那提灌站我都去做過活路的!這是你幺爸當支部書記辦的最大的一件事!”長軍和賀毅也說:“我們雖然沒有去做過活路,卻去看過的。”端陽道:“是哪一年的事?我沒有一點印象!”賀善懷說:“你那個時候還小得很!那年天幹得很,好多挺梁梁上的莊稼都曬死了!”興成說:“就是!為了盡快抽水,摸到良心說,那一屆幹部都是吃了苦的。我記得幺爸和國華叔都住到工地上。我中午回家吃了飯後,就給我幺爸端一缽飯去,你們想有多忙……”賀善懷見興成提起這些,也補充說:“莊稼都幹得要死了,等著水救命,怎麼不忙嘛。我那時勞力好,興成他幺爸專門安排我抬鋼管、架鋼管,累得汗流浹背,也巴不得馬上就把管子架好!”興成等善懷說完,才又接著往下說:“你們知道,提灌站建在溝裏,周圍又沒有人戶,幺爸怕小偷把變壓器和電動機裏的銅偷去賣錢,便安排家家戶戶的男人輪流去守……”興成說到這裏,賀善懷便又打斷了他的話,說:“對,家家男人都去守過……”還要說,長軍道:“善懷哥你莫打岔,等興成把話說完了你再補充行不行?”賀善懷一聽這話,果然不吭聲了。興成便又繼續往下說:“那天晚上輪到賀國藩去守了。賀國藩先去打了一逛,以為沒有事,便回去陪胡琴睡覺去了。哪知道小偷等他一離開,便上去把電壓器卸開,把裏麵的銅線全割了,接著又把電動機裏的銅線也割了。這一來村裏損失就大了!更重要的是在抗旱的節口上!這一下怎麼辦?幺爸便要賀國藩賠,賀國藩當然不想賠,再說也賠不起,和我幺爸吵了一架。最後村裏和賀國藩各一半,請人來把變壓器和電動機修好了。可修好後賀國藩卻不答應拿錢了。幺爸氣不過,帶了村幹部和村民小組長堵到賀國藩門口,不拿錢不走,賀國藩見實在賴不過才把錢拿了。從此,賀國藩和我幺爸便結了仇!”

說到這兒,端陽急忙接話道:“他自己不負責任,造成了大夥的財產損失,是該賠!讓他隻賠一半,這已經是大人情了,怎麼對世海叔還有意見?”興成道:“這就叫瞎子有人牽,聾子有人撥!端陽老弟你不知道,早在建提灌站時,大房一些人便懷疑幺爸在采購材料時貪汙了錢,隻是沒有抓到證據,也沒有辦法。那時上麵有政策,年紀輕、文化高的村支書和村主任可以考鄉幹部,稱作‘招聘幹部’。提灌站修好的第二年,上麵又要招一批鄉幹部,幺爸所有條件都符合,也去考了。結果考了個第一名!我們大家都說他馬上要端國家的鐵飯碗了,我媽還笑我幺媽說她就要當官太太了!可哪知道成績剛出來,有人便寫了一封信給縣上說幺爸建提灌站時貪汙了,有經濟問題,請上級查處。招聘幹部的時間很緊,成績公布了幾天就政審和檢查身體,上級部門也來不及查,即使來查,一天半天也查不出個結果,於是也沒有來查,卻在檢查身體時借口幺爸身體有毛病,沒有錄用他。幺爸先還真的以為自己身體有問題,可過後鄉上有人才悄悄告訴他是別人告了他有經濟問題。幺爸東問西問,東誆西誆,才問出是賀國藩告的!後來別人又把上麵轉來的那封告狀信給幺爸看了。幺爸一看,便知道這信並不是賀國藩寫的,因為賀國藩文化程度不高,寫不出這樣通順的信,他充其量隻是一個聽人家使喚的人!”

聽到這裏,端陽急忙又問:“世海叔後來知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給縣上寫的告狀信呢?”興成卻看著端陽說:“你老弟猜看是哪個寫的?”端陽道:“我怎麼猜得著?我那時還小,不懂事,也不知道灣裏的人際關係!”賀毅馬上看著興成道:“是賀世忠對不對?”興成道:“對,正是賀世忠!”端陽卻問:“賀世忠和世海叔又有什麼過節?”賀毅搶在興成前麵說:“賀世忠是大房的,他當然和世海叔有仇了喲!”興成急忙擺了一下手,說:“不光是這樣!還有原因,你們聽我慢慢說!善懷哥是見證人,你是知道的,我幺爸高中一畢業回來鄭鋒就安排他當了大隊團支部書記!賀世忠也是那年從部隊複員回到賀家灣的,聽說在部隊還是個文工隊的隊長,能說會道的,可回來後鄭鋒卻什麼也沒有安排他當!原因我不說你們大家都知道,當年賀世忠回家探親,看上了彩虹嬸,聽說還和彩虹嬸睡過。可後來一回去,他又看上了部隊一個首長的女兒,便把彩虹嬸一腳蹬了。彩虹嬸後來才嫁給了萬山叔。可賀世忠在部隊看上的那個女的,人家並不愛他,他卻要死命地去纏,首長生了氣,便打發他複員了,結果賀世忠反落得了一個快刀切蔥——兩頭空的下場!這且不說,你們都曉得彩虹嬸是鄭鋒的親侄女,他把彩虹嬸睡了又把人家踢了,像鄭鋒這樣的老革命心裏怎麼容得下?所以鄭書記當時一直把賀世忠當作流氓,不給他小鞋穿都是好的,哪裏還會提拔他當幹部?就這樣我幺爸一步一步地從團支書當到副大隊長、大隊長,後來就接了鄭鋒的位子,坐了賀家灣支部書記的交椅!賀世忠東混西混,好不容易才混了一個村民小組長。本來大房和小房就有矛盾,看到幺爸步步高升,賀世忠心裏自然是不舒服!現在一見幺爸又要當國家幹部了,更是忌妒得不行,所以便寫了信,叫賀國藩出麵把幺爸告了!”端陽這才明白了,說道:“哦,原來是這樣一回事!可世海叔已經知道信不是賀國藩寫的,怎麼還會把仇結到賀國藩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