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成又急忙道:“哪裏光是這一點,還有另外的原因呢!”端陽又急忙道:“還有什麼原因,你都說出來好了!”興成道:“你不要著急,我會慢慢擺起來的!你們都知道,賀世忠雖然混得不好,可他的幾個親戚都有一點狗運氣,在縣裏當官。一個是他的二姨夫,在縣裏衛生局當主任,一個是他的叔嶽丈在縣裏一家銀行當頭兒,最主要的還是他的親妹夫是縣裏一個局的局長。賀世忠心裏對我幺爸不安逸,一直想把幺爸搞下來,自己頂上去,便唆使他的母親拄棍戳棒地去找他城裏的親戚。一見到他們,就說,你們這樣多人在外麵當官,就一點罩不到我世忠一下呀?知道的說你們正派,不知道的說你們六親不認呢!你們沒有在灣裏,有些話聽不到,可我們耳朵都聽起繭巴了!說起來我這張老臉都不好意思了!他的那些當官的親戚問,什麼話這麼讓你老人家感到不好意思?賀世忠的媽就說,別個都說賀世忠那些親戚肯定是混得不好,甚至可能是犯了錯誤,說不起話了!要不然,賀世忠在部隊裏時就是一個官,怎麼回來國家的飯碗沒有撈到一個,連村上一個幹部的位子都沒有撈到?還有的人看到我故意說,老太太,你屋裏那些在外麵工作的親戚硬是些清官,清得比包文正還要清,包文正還要把他的侄兒照看到呢!哎呀,說回來,你們不照看我們算了,我們這些人麵子丟了就丟了,不值錢,可你們難道也不要麵子呀……老太太嘮嘮叨叨說到這裏,那當局長的女婿臉上終於掛不住了,便說,媽,你莫說了,我們心裏有數了,你回去嘛!賀世忠的媽就回來了。也就是在這一年,縣上搞什麼加強基層組織建設,先要選一批村搞試點。賀世忠的媽回來不久,縣裏的黨建工作隊就到村裏來了……”

說到這裏,賀善懷又道:“你說到黨建工作隊,這個事情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就住在村小學裏,還是你幺爸叫人在我家裏拿的稻草去壩的鋪,一共三個人!”興成道:“正是!起先,幺爸以為這個黨建工作隊真是來幫助村裏搞好基層組織建設的,非常高興,不但馬上找稻草給他們壩鋪,還專門安排了人給他們做飯,各家各戶都出糧食和蔬菜!可不久幺爸就發現工作隊一進村,就在賀世忠和大房的人家裏出出進進,搜集對他的意見。不久,工作隊便組織了一個財務清理小組,一個組推選了一個村民代表,由賀國藩當組長,清查村裏的賬務。清查小組一共七個人,包括賀國藩在內,有四個人是大房的。後來小房的三個人發現他們清賬時鑽洞尋蛇打,清賬是假,想扳倒幺爸是真,便退出來了。這樣一來,財務清理小組便隻有大房的人了!幺爸這個時候也發現這些人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也生了氣,把派去給工作隊煮飯的人也叫了回去。也不讓人給工作隊送糧送菜了,就讓他們清去。可你知道賀國藩怎麼做?他見幺爸把給工作隊煮飯的人撤走了,也不安排人送糧和蔬菜來了,幹脆把工作隊接到自己家裏去,吃住都在他家裏。這還不算,那賬清來清去,終於清出了一張五千塊的發票,他們覺得有問題,便到開發票的單位去調查。開發票的單位證明是虛開的,這些人便要求幺爸將事情解釋清楚。幺爸說,送了禮,不然上級幾萬塊撥款,就那麼容易來了?賀國藩在工作隊的支持下,又要幺爸說出送給哪個了,是怎麼送的?但不管他們怎麼問,幺爸都隻有一句話,給領導送了禮,又把人家供出來,以後哪個還敢給村裏辦事?再說,這個事情過了這樣久了,我怎麼記得清楚了?工作隊和賀國藩認為幺爸是有意在和他們作對,便要以貪汙的罪名處分幺爸。去征求鄉上的意見時,鄉上的王書記和幺爸關係不錯,便說:算了,送禮的事我知道,確實是送了的!又說:你們也知道的,這個時代不送禮怎麼能夠辦成事?工作隊和賀國藩還是打破砂鍋問到底,追問禮究竟送給哪個了?王書記同樣不給他們做明確的答複。這樣一來,工作隊和賀國藩等人更抓住不放,但因為有王書記的證明,工作隊也不好輕易就給幺爸的處分。最後,工作隊召開村民大會,要幺爸退賠那五千塊錢。聽說要幺爸一個人退賠五千塊錢,國華叔才站出來說把錢送給哪些了,有的是買的土特產,有的是買的煙酒,還有的是把錢裝在信封裏送出去的,不信你們去查!賀勁鬆和婦女主任也站起來證明這件事。工作隊聽了這話才不吭聲了。可賀國藩這個混賬東西他硬還要去查,被工作隊攔住了。但工作隊還是要幺爸做檢查,幺爸頸項一硬,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出去了!”

說到這裏,興成便轉向善懷問:“是不是這樣,善懷哥?”賀善懷立即道:“怎麼不是這樣,開會那天我在那兒呢!”端陽聽得津津有味,急忙又對興成問:“後來呢?”興成道:“後來還有什麼說的?賬一清完,馬上就進入‘搭班子、建隊伍’的階段,工作隊明顯是帶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目的來的,又那麼遇緣,沒過兩天,和幺爸關係較好的鄉上王書記又調走了。黨建工作隊和鄉上新來的李書記一商量,便確定了賀世忠做賀家灣村的支部書記。可他們又不站出來說,而是叫賀國藩和清理小組提。賀國藩和清理小組成員各自聯係了一些骨幹,都是大房的人,然後分頭去找黨員。這一切當然瞞不過幺爸,知道賀世忠想取代他。並且他也很明白是哪些人在跟賀世忠伸腰,不想拿雞蛋去與石頭碰,於是也就想開了。不等任何人來做工作,便把擔子一撂,帶上興仁到城裏去幫老同學打點公司去了!幺爸一走,賀世忠便當上了我們村的村支書。第二年村委會換屆,他想把賀國藩弄上來當村主任,可拿來一競選,還是國華叔多了幾票,所以沒有當成!沒想到賀春乾一上台,還是把賀國藩弄上來了!”長軍聽完,道:“他們是一路的,當然要弄上來喲!”端陽聽完全明白了,於是說:“怪不得昨天興仁二哥對我說,世海叔巴不得有人把賀國藩拉下來呢!大哥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我要是早知道這些了,就去找世海叔了!”興成臉紅了一下,然後才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哄到老弟說,頭一年是想我自己選起,沒有跟你說!第二回我以為靠我們自己也能行,所以也沒有跟你說。加上他們又沒有在屋裏,即使跟你說了,怕他們也幫不到你好大的忙!”說完又說:“你今天要是不問我,我也不得說!”賀毅卻道:“不過現在說了也不遲,你以後多去找他們就是!”賀長軍、賀善懷也說:“就是,多個朋友多條路,何況又不是外人!其他忙幫不到,能夠幫你出個主意也是好的!”

說著說著,便又說到眼下的選舉來了,賀毅說:“這回一票製選舉對我們有利,加上有老叔和世海叔的支持,我看他們還會想出什麼歪點子來?”長軍也說:“事情怕就怕逗硬,一逗了硬,那些想做手腳的就是天狗吃月亮,難得找到下口的地方了!”賀善懷也道:“說明上頭還是知道下麵選舉中的問題,不然又不會定這號的規定了!”端陽到底是成熟了,一邊默默聽著他們的話,一邊忽然想起第一回想去參加村委會主任的競選,受了賀春乾他們的氣,回到家裏勁鬆叔過來勸他說的那番 “你說的那個法,是死的,可還有一個法,是活的,這個法就是辦法的法。你看這世界上,凡是日子滋潤的,都是靠了後麵這個法,才混得人上人的……所以我說你娃兒,要想辦成事,不要光知道去摳死法,還要會想辦法才行”的話,因此,等賀毅、長軍和善懷的話完後,便十分冷靜地說:“一票製當然比事先推舉候選人要公平得多,但再英明的政策也是要靠人來執行!如果那些歪嘴和尚打定主意要念歪經,他們總是要想辦法來對抗上麵的政策的。要不然,怎麼會有‘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句順口溜呢?更重要的是,他們本身就在掌管選舉。製定政策是他們,解釋政策也是他們,組織與具體操作還是他們。他們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他們要是想違法,製度就已經為他們提供了合法的基礎,所以我們萬不可掉以輕心!”

賀毅、興成、長軍、善懷一聽端陽這話,覺得十分有理。賀毅道:“可不是這樣?要說前幾次選舉,上級的政策難道不好?都是他們把上級的經念歪了!”長軍也說:“就是!上一回如果他們依法辦事,賀勁鬆就是村主任了!賀勁鬆當村主任,再怎麼也要比賀國藩好些嘛!”善懷聽了這話,又有些擔心起來,問端陽道:“那你說我們這回又該怎麼辦?”端陽十分幹脆地道:“要我說,辦法隻有一個,就是要想贏他們,我們還得靠法律!”興成問:“怎麼靠法律?”端陽說:“他們如果還敢像往回那樣不依法辦事,我們就到上麵告他們!”興成因為十多年前到縣上告過賀世忠加重農民負擔的狀,把賀世忠從支部書記位置上拉了下來,又幫幺爸報了一箭之仇,所以十分自豪。這時一聽端陽說這話,立即信心百倍地道:“對,這話說到我心裏去了,看來不走這一條路,我們會鬥不過他們!”

端陽聽了賀毅、興成、長軍、善懷等人的話,也受到了鼓舞,想了一想,便又說道:“要想告贏,就得要有充分的證據。所以我想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注意收集他們違法的證據,準備打持久戰!”興成更高興了,也道:“對,那年我們告賀世忠,就是幺爸給我們找了很多文件,我們又找了很多證據,一條一條的,說的都是事實,所以上級一看,不重視都不行!”長軍聽了興成的話,馬上對端陽問:“行,你說怎麼搜集,我們就怎麼搜集!”端陽馬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對眾人道:“這個很好辦,我們現在不是都有手機了嗎?現在的手機功能很多,既能錄音,還能照相,又小巧,還不容易暴露!如果他們違法,我們就悄悄地把他們說的話錄下來,把相照下來,然後到縣上告他們,縣上不理,就到省上!”興成也道:“對,現在不像過去了,想把我們哄到……”話沒說完,賀善懷皺了眉頭說:“我可沒有手機,即使有,我也用不來那東西!”長軍、賀毅急忙說:“你沒有就算了,我們這麼多人都有,不怕搜集不到他們的證據!”興成說:“不過端陽老弟要教我一下怎麼錄音?”端陽還沒回答,賀毅便對他說:“來,我跟你說一下!”說著,就果然去教了賀興成一遍。端陽等賀興成學會以後,又囑咐幾個人說:“我們搜集證據,隻能悄悄地進行,大家一定要注意保密,絕不能打草驚蛇!他們有鄉上撐腰,我們公開跟他們鬥肯定鬥不過!鄉上的人雖說不親自來投票,也不做候選人,但人家是一級政府,就是我剛才說的,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所以我們惹不起他們!”賀毅說:“好在黨中央是英明的,法律是公正的!”端陽說:“所以我們搜集證據很重要!”說著,李正秀端來了夜宵,端陽便招呼幾個人上桌子坐了,一邊喝酒一邊商議一些具體做法。吃完晚飯後,又打了兩三個小時的麻將。到十二點的時候方才散了。

全鄉的支部書記會議一結束,伍書記便把賀春乾叫到自己辦公室裏。過去,賀春乾在鄉上開完會後,也有些時候被伍書記留下來,或一起進餐館吃飯喝酒,或躲在屋子裏搓幾把麻將。無論是進餐館還是打麻將,賀春乾都樂意陪伍書記,因為這顯示了他們關係非同一般。全鄉的支部書記也隻有他一個人和伍書記的關係,才會這樣親熱。賀春乾以為這次也是這樣,因此一走進屋子就問:“今天怎麼安排,伍書記?”伍書記卻一改平時的親熱勁兒,指了一下對麵的椅子對賀春乾道:“坐嘛!”聲音嘶啞沉悶,像是感冒了的樣子。賀春乾有些不解,卻又不好問,隻去坐下了。伍書記將手裏的筆記本往寬大的桌子上一放,將辦公桌後麵那把高靠背的皮椅子往旁邊拉了一下,一屁股坐了上去。接著將身子一仰,這才慢慢地對賀春乾說:“今天什麼都不想做,就是想找人擺會兒龍門陣,說說心裏話!找別個又不放心,覺得還是跟你說妥當些!”賀春乾聽了這話立即說:“伍書記有什麼話就盡管說,我賀春乾別的忙幫不到,聽你說話還是做得到的!”伍書記說:“知我者,還是你也!”說著將頭和背都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突然從嘴裏吐出一個字來:“累!”賀春乾聽了領導這突如其來的一個字,也摸不著頭腦,想問又覺得唐突,便急忙拿起伍書記麵前的茶杯,到飲水機裏接了一杯水,放到伍書記麵前。見頂頭上司還沒睜開眼睛,這才小心翼翼地對伍書記道:“喝點水吧,伍書記。”伍書記這才睜開了眼睛,賀春乾便又伸出手指,笑著對伍書記做了一個搓麻將的動作,關切地道:“昨晚上是不是……耽擱久了一點,沒有睡好覺?”伍書記坐直了身子,仍是無精打采地對賀春乾道:“都這個時候了,我哪有閑心搓麻將?”賀春乾聽了伍書記的話,立即有些明白了,便道:“伍書記指的是村委會換屆是不是?”伍書記反問:“不是村委會換屆選舉還能是什麼?”賀春乾道:“不就是一個村委會換屆選舉嗎?都選了這樣多屆了,有什麼值得操心的?”

伍書記喝了兩口茶,又將身子靠在椅背上,把雙手反過去墊住了頭,這才看著賀春乾慢悠悠地說道:“話是那麼說,可哪一回村委會換屆選舉不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在你麵前我也不說假話,每回村委會換屆我都覺得自己最累。比下鄉收錢時和農民吵架還累!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看嘛,這回換屆才開頭,我又覺得累了,就像患了選舉疲勞症一樣!”賀春乾一聽伍書記這話,想了一會兒便道:“可能是你壓力太大了!千人吃飯,主事一人,什麼都要從你腦殼裏過,怎麼會不累?再說這換屆選舉又不像其他事情一兩天就完了,從啟動到選舉完畢往往要一兩個月。在這一兩個月中,又要發動全鄉的群眾投入到換屆中來,又要調集鄉政府的所有幹部到村上去組織、宣傳、指導,一點兒都馬虎不得。所有這些都靠你一個人考慮安排,運籌帷幄,自然就累了!說實話,我們也是感到很累的,不過沒有你累!”伍書記點了一下頭,道:“你隻說對了一半!我說的累還不光是你說的那些發動群眾、調集幹部等事!主要是感到風險太大!隻要村委會一換屆,我就覺得自己在走鋼絲繩了!前幾回《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沒正式實施還好,懵懵懂懂地就走過去了。可自從正式頒布實施以來,這鋼絲繩就越來越不好走了。稍把不住平衡就可能滾下去了。傷點筋、破點皮倒沒什麼,養段時間便好了。怕的是一摔下去便粉身碎骨,一輩子都起不來!”賀春乾道:“是倒是這樣,每回選舉我們也擔心極了,生怕出了意外。不過這麼多年,伍書記你不還是平平安安地走過來了嗎?所以我勸你還是把心放寬一些,有個什麼愁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