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書記輕鬆地笑了一笑,卻瞬間閉住了,把聲音拉長了道:“老弟,這次就不同了喲!那天村委會換屆選舉的文件一來,我就看出來這回是裁縫的腦殼——當針(真)了!這幾天我一直有個直覺,搞得不好恐怕要出事!所以我一直想找個人說一說心裏的擔憂!昨晚上我做夢,就夢見出事了,恐怕是兆頭不好!”賀春乾聽了這話,也像嚇了一跳似的急忙道:“真的?如果連伍書記你這樣有經驗的領導,心裏都沒有個準星,我們就更怕是滿缸子的泡蘿卜——抓不到薑(韁)了!”伍書記道:“也不是說一點信心都沒有!有時候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管怎麼說,憲法上有一條,就是必須堅持共產黨的領導!一想到這一條就覺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像《西遊記》裏的如來佛,不管孫悟空的本事有多大,始終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樣!可有的時候,看見法律規定得那麼詳細、具體,又覺得信心不足了。為什麼呢?因為雖說是黨領導一切,可黨總不能明目張膽去違法,是不是?”賀春乾道:“說得極是!又要加強黨的領導,又要依法辦事,確實是一籃豇豆、一籃茄子——兩籃(難)呀!上麵怎麼就沒有想到我們下麵的難處,要做這樣的規定呢?”伍書記道:“作難倒還罷了,怕的是出現一種始料不及的力量將黨委的計劃打亂。甚至殺出一匹黑馬,成為黨委、政府今後工作的絆腳石!你說,哪個執政的不想自己的下級聽話?”賀春乾又急忙道:“你說得太對了!就說我們村,假如真讓賀端陽當上了村主任,連我都不知道村裏的工作該怎麼抓了!”
賀春乾一語未了,伍書記忽然道:“哦,我給你看份文件,你還要想不通!”說著便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遞到賀春乾麵前。賀春乾接過來,原來是一份從縣上轉發下來的通報,上麵印著兩行十分醒目的黑體字,《關於×縣×鄉第七屆村委會換屆選舉中有關違法情況的通報》。通報的前麵,附了一頁省上一位領導的批示。那批示道:
“發展基層民主,實現村民自治,是實現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有力途徑。這一途徑得到了中央的大力支持,成為國家主導性的產物。可這些年在推行鄉村民主進程中,不斷出現曲折和反複,究其原因,是部分縣(市)、鄉(鎮)政府的領導特別是鄉(鎮)一級黨委和政府,對推動這一民主政治建設的主動性和自覺程度不高,甚至如本通報中所反映的那樣,直接在中間做手腳,阻礙了鄉村民主的推行!我省第七屆村民委員會換屆工作,入冬以來已陸續展開,有個別先開展此項工作的縣市,出現了沒嚴格依法辦事的現象,希望正在開展此項工作的各縣(市)、鄉(鎮)黨委、政府,認真汲取教訓,嚴格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辦事,切實搞好這次村民委員會換屆工作!”
賀春乾還想看看正文,卻見伍書記將文件夾拿過去,有些生氣地合上了,然後道:“你看了會怎麼想?”賀春乾道:“我還沒想好,隻覺得心裏不舒服!”伍書記說:“你難道還沒看出來?說我們阻礙了鄉村民主的開展,笑話!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倒成了阻礙民主的絆腳石了!”賀春乾道:“官越大,話怎麼說都有理。不過你也別生氣,全省這樣多的鄉,也沒有點到你說,你怕什麼?”又道:“哪個廟裏沒有冤屈的鬼?冤就冤了吧!”伍書記道:“上麵也沒有好好地想一想,即使我們像領導說的阻礙了鄉村民主的發展,可總是有原因的!”說完又道:“過去我們確實扮演過越俎代庖的角色,鄉上定了人頭,再拿給村民畫圈圈。我敢肯定地說,全國、全省差不多的鄉都可能是這樣做的!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上麵不是給我們下達那麼多芝麻開花節節高的財稅任務,不斷逼我們這項工作要達標、那樣工作也要達標,我們才巴不得不管,當我們的甩手掌櫃呢!我們要完成任務,要每樣工作都達標,哪一樣離得開你們村上這些大爺……”賀春乾笑道:“你說到這裏來了,我才敢當到你說這話,老百姓把村委會都說成是鄉政府的派出機構,把我們都說成鄉政府的狗腿子了,還說什麼自治?”伍書記道:“你不說這話,我心裏也是明白的!現在雖然農民不交農業稅了,可鄉鎮不照樣處於農村社會矛盾的旋渦當中嗎?一會兒是維穩,一會兒是安全,一會兒是新農村建設!這些工作,我們不靠村委會靠哪個?說我們在中間做手腳,那也是想選出一個聽話的、能完成上麵交辦的各種任務的村委會班子!如果說我們在阻礙鄉村民主的發展,要怪也隻能怪上麵這種體製性安排逼著我們這樣做的,我們有什麼法?”賀春乾道:“所以現在當官就要當大官,莫當小官,當小官是尿桶的板子——兩麵受衝,哪頭都討不到好!”
伍書記聽了賀春乾這話,又把頭靠在了椅背上,說:“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發些牢騷也沒有用。全鄉我最擔心的還是你們村!前兩回你們村都不平靜,尤其是上一回差點鬧出大事。這次,上麵對換屆選舉的要求比前麵所有選舉都嚴格,你們對搞好這次換屆選舉還有什麼困難?”賀春乾急忙道:“別的困難倒沒有,就是這一次性選舉,不像以往先選了候選人,再二次選舉那麼容易做到心裏有數!像上一回要不是有個二次選舉,突然殺出的賀勁鬆就當選為村主任了!要是還允許像原來那樣可以二次選舉,就不會出這種亂子了!”伍書記道:“上麵就是考慮到先推選候選人的做法人為操縱可能性大,這才要實行直接選舉的。目的就是要減少人為控製,怎麼還讓你去搞二次選舉?”賀春乾見沒有得到領導的支持,信心就有些不足了,便道:“那我心裏就沒有個底了!”伍書記也道:“要不然,我怎麼也是像雙腳踩在棉花堆上,心裏有種不踏實的感覺呢?”賀春乾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賀端陽!前兩回他沒有成功,肯定這回又要跳出來。現在他又不比原先了,跟他跑的人不但比前兩回多,他心裏的謀略也是烏龜有肉——在肚子裏!如果這個人上來,肯定跟我會唱對台戲。跟鄉上自然也不會一條心。如果敞起馬兒選,真把他選出來了怎麼辦?”伍書記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抿緊嘴唇想了一陣,然後方道:“俗話說膏藥一張,各人有各人的熬煉!上麵雖然說要放手讓群眾選,可也並沒有說黨組織就完全可以不管,完全放任自流嘛!組織意圖該體現還得體現!傳統上可以借用的一些好的方法和力量,也還是可以借用的嘛,是不是?一句話,黨組織還是可以有積極作為的……”賀春乾道:“怎麼作為?”伍書記猶豫了一下,卻說:“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現在我們不說這些了!”賀春乾是個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人,一聽伍書記的話,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於是立即道:“隻要有鄉黨委和伍書記的支持,我們一定搞好這次村委會的換屆選舉,不讓領導失望!”
正說著,鄉政府辦公室的秘書在院子裏叫道:“伍書記,吃飯了!”伍書記一看時間,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在一起已經說了一個多鍾頭的話。於是便走到陽台上對辦公室秘書說:“你們吃吧!賀家灣的賀書記在我這兒,先也沒有跟夥食團打招呼,也沒預備他的飯,我們到外麵進飯館算了!”說完走進來又對賀春乾說:“走,時候不早了,管他什麼事,我們先去解決了肚子的問題再說!”說完又說:“今天我請客啊!”賀春乾急忙站了起來,說:“哪裏要你請客?村上再沒有錢,也不得要你請客嘛!”說完就和伍書記一道,往場上那家叫“鄉壩頭”的餐館走來。吃過飯,賀春乾去結了賬,伍書記突然問了一句:“村上的賬務沒有什麼問題嘛?”賀春乾道:“沒有問題,伍書記你放心!”伍書記道:“沒問題就好!不過還是要叫賀勁鬆把該做的賬做好!”賀春乾又答應了一聲。說完後,伍書記也沒留賀春乾繼續擺龍門陣,賀春乾隻得將包包夾在胳肢窩裏回去了。
但這一次伍書記卻明顯感到自己的底氣有些不那麼足了。尤其是賀家灣村,經過上一次賀端陽的砸票箱和賀勁鬆的勝出,他的擔心尤甚。一是因為通過《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這樣多年廣泛宣傳,尤其是前幾屆選舉的不斷實踐,村民的民主覺悟和民主精神已猶如一棵青鬆,由嫩芽慢慢長成了參天大樹!中國的農民雖然注重實際,可一旦覺悟,認識到那民主原來不但不縹緲虛無,反而離自己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又是如此的具體和實在,與自己的利益又是如此相關,不可分離。如此認識到了自己還有這樣一份權利,而且這份權利神聖不可侵犯!認識到關心和參與公共事務原是自己應盡的義務!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樣幾次選舉,他們學會了在自己的權利遭受侵犯時如何拿起法律的武器依法進行保護。總之一句話,那千千萬萬的普通農人已不是過去那樣,可以隨便把他們握在自己的手掌上想怎麼玩弄就怎麼玩弄的泥腿子了!他們的民主意識受到了啟蒙,政治人格的獨立性和成熟程度都遠不是過去能比了!要不然就絕不會出現上次賀家灣沒有報名參加村主任競選的賀勁鬆得票竟然高過了賀國藩的事!更何況上麵對選舉的規定也越來越嚴密。事實已使我們的伍書記強烈地意識到,他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他這個運動員和仲裁人越來越不好當了!在像賀家灣這樣競爭激烈的村莊中,如果他還像過去那樣明顯地站在村上原班子一邊,勢必會越來越激化鄉政府同村民的矛盾,使自己陷入被動局麵,甚至是引火燒身!但是我們的伍書記又不能不介入到這個村的競爭中去!這又是為什麼?原來幾年前省上有家九環製藥有限公司欲到縣上來租一萬畝土地種植中藥材,先期租一千畝作為實驗,成功以後再分期實施。伍書記通過他前任李書記的關係,把這一千畝的任務拿到手了。因賀家灣十分適宜種植中藥材,加上賀春乾的能力強,便把這一千畝的中藥材種植任務交給賀春乾。那藥廠為了讓利於農民,也為了以後那九千畝土地能順利租賃,對賀家灣先期租的這一千畝地是按高於當年糧食產量的10%付給村民的土地租金的。可拿下來伍書記卻把那高於10%的錢給扣了下來,想留進自己的小金庫裏。偏偏賀春乾又看出了這一點,他不好和伍書記明爭,隻是在土地流轉中給伍書記來了個軟拖硬抗。伍書記明知賀春乾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辦法,隻得把那截留下來的10%,二一添作五,拿來和村上平分了。賀春乾拿到這5%,明是入了村裏的財務賬,實際上卻是去虛開了一些發票,甚至到縣城買了一些假發票,到了年終報出來幾個人便分了。賀春乾深知這號便宜要吃得長久,怎能離開伍書記的保護?於是在每年分錢的時候,便給伍書記算上了一份。伍書記起初不收,可怎禁得住金錢的誘惑?假意婉拒一番後還是收了下來。雖然錢不多,可幾年下來也有一二十萬了!這樣一來他和賀春乾、賀國藩等人就被拴在了一根繩子上。弄不好要完蛋都得完蛋!所以明知會引火燒身,卻又必須要想辦法來保住賀國藩。這便是伍書記覺得為難之處!他在心裏乞求著道:“上帝呀,但願你能保佑我像過去一樣,順風順水地完成這屆村委會的換屆工作吧!我在這鄉上幹的時間也不短了,把這一屆幹完,我肯定要被組織交流到別的崗位上去!我一走,管下一屆是馬打死牛還是牛打死馬,都沒有我的事了!我隻求這一屆平安無事!”
且說那賀春乾告別伍書記後,一邊往回走一邊也反複地在心裏想,伍書記的話肯定還沒有說完,但是些什麼話卻不得而知了!但聽了伍書記問他村裏的賬目心裏一下明白了:原來伍書記擔心是這個!他擔心這個就好,就說明他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說實話,今天在會上一邊聽伍書記傳達上麵的選舉文件一邊便在心裏想:今年選舉這麼嚴格,又是直選,又是不許委托投票,更不準設中心投票站以外的任何投票點,還要一個一個地打電話征求在外打工的人的意見……因此賀國藩怕是保不住了!保不住賀國藩也便是保不住自己的權利和地位,更是保不住自己的麵子和名聲!雖然上麵從製度上給村黨支部提供了一“核心”的領導地位,可一直在農村長大的賀春乾何嚐又不知道這農村的事情複雜,什麼“核心”不“核心”,完全是看哪一方強勢!支部書記強勢了,自然便是“核心”;倒過來如果村主任家族大、勢力強,支持的人多,又加上這個人很強硬,那支部書記便隻有乖乖地去扮演“依法支持村委會開展村民自治工作”的角色!好在這些年,賀春乾還沒有失去“核心”的地位!在這一點上賀春乾當然是要感謝賀國藩的主動配合的!因此,他自然是希望這種狀況在賀家灣能夠長期維持下去!不希望有任何人來問鼎村裏的權力。他明白凡是有勇氣來問鼎村裏權力、參與競爭的人,都是能人和強人,既不好惹也難對付,要不然怎麼敢來和他們一爭高下?尤其是像賀端陽這樣的人!一想到假如賀端陽上來了,會很快改變村裏的權力格局,他這個“核心”會受到極大的威脅,甚至會公開和他抗衡,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難以接受的。更重要的是村裏那筆賬把他們捆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個也出不得問題。一旦賀國藩被選下去了,他假如想不開把事情都抖落出來怎麼辦?他自己有把柄握在別人手上,這才是賀春乾最擔心的。因此,無論是從宗族出發,還是從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利益著想,賀國藩他是保定了。
但就是從上一回開始,賀春乾也明顯感到村子裏的形勢有些變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上回會殺出一個賀勁鬆!幸好賀勁鬆是個在組織的人,可以用組織的名義迫使他放棄。假如不是這樣,今天賀家灣的村主任就是賀勁鬆而不是賀國藩了!這件事情也讓賀春乾吸取了教訓。那就是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把選舉當成過場了!他必須倍加小心,否則這次便是輸定了!輸定了不說,弄得不好扯出蘿卜帶出泥,落得像伍書記說的那樣摔得粉身碎骨!不過聽了伍書記問村上賬目的話,賀春乾一下放心了!他明白伍書記和他一樣,也怕扯出蘿卜帶出泥,因而他也一定要保賀國藩。隻要有伍書記罩著,天垮下來總還有高個子去頂著,他還怕什麼?因此賀春乾心裏倒比伍書記輕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