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祥和的羊年活躍的猴年之後,為新世紀報曉的雞年即將叩關而至。
以生肖做文章借屬相討吉利,近年一大時髦,隻是記不起蛇年時人們挖掘過什麼好詞兒誇獎那一條爬蟲。
以血型或屬相界定人的性格氣質也許有相當的道理:血液的化學成分和生命開始的時間運數不會毫無意義。但把這點意義絕對化或規律化則未免孩子氣。
龍生九種,種種不一。報曉金雞、雄雞三唱,是雞;鳳毛雞膽、雞鳴狗盜,還是雞。
作為傳統認可的“六畜”之一的雞,和人類的濡沫關係由來久矣。就我的角度言,說起十二生肖中的雞,情感上便有所動靜,卻是因為家父屬雞。
乙
我父親長相幾分似雞。小頭長脖頸,走道兒向外大甩臂,兩條胳臂活像雞翅膀。手掌不算大,指頭細又長,分明兩隻雞爪子。吹捧兩句,像是彈鋼琴的。
姥姥在世時自嘲:一個女婿“貓頭鷹”,一個女婿“柳樹精”。“貓頭鷹”是說大姨夫,二百多斤的胖子,瞅著我家老式太師椅半晌不敢落座,生怕擠塌椅架子。“柳樹精”自然是指我爹。這幾年我媽離休後常看電視,“動物世界”瞧多了認識不少走獸飛禽,指著鷺鷥笑出淚花子來:看!那不是你爹!
丙
我的父母1944年成婚,說來快到“金婚”時節了。父親年逾古稀,身體可算康健,精神不倒而性格不老。頭腦依然清醒,講話照例直爽,自我介紹很夠坦誠:人老三不貴,貪財怕死不瞌睡。我是既貪財來又怕死,偏偏實在能睡覺!
不過,我覺得他是老了。依他過人的記憶力講及當年“過五關”許多輝煌,仍然精確到每個細節;但午飯時連講帶喝酒播頌一遍後,晚飯連喝酒帶講又重播。孫女孫男端了飯碗走開,唯有我洗耳恭聽他的老新聞。
父親一生的傳奇經曆,便有如他生命的年輪,刻蝕於我的腦海,化作記憶的葉脈。
至於他的豐功偉績,多半是曾經如何掙過大錢,就掙錢而論我看老人家也像雞:吃一爪,刨一爪。
丁
視金錢如糞土,或者錦衣玉食有若賈寶玉,溫柔鄉裏滾打過後方才撒手遁入空門;或者便是凍死不下驢紮硬架充門麵的窮酸文人。
我老子太愛錢實在是自幼家境太貧寒的緣故。
父親老弟兄七人,祖產僅畝半地。他十四歲打短工,十六歲扛長工,十七歲到太原吃腳行扛麻包。瘦麻筋似的竟能扛得動三隻麻包,到十八歲上他就在腳行北工房混成了大工頭兒。
他自己解釋說:咱盂縣家能受,生就的騾馬骨頭!
父親和老一輩伯叔們,到晚年個個都是哮喘肺氣腫,年輕時都太勞碌苦累了呀!
雞們起得早,無怪乎天剛黃昏就趴窩要上架。
戊
麻將桌上調侃停口早不和牌的主兒有這麼說的:起得早,不一定身體好。
我父親耳聰目明,牙齒鋒利,腿腳便捷,發茬滿密而黑多白少,登高上樹不亞頑童,身體的確是不錯。
但他的養生之道,竟是“不養生”。
前六十年是想養生而不得。五歲抬水,六歲砍柴,糠茶菜粥;青年時代扛長工而扛麻袋,三十歲後拉排子車牛馬似的苦到六十歲。
晚年退休了,卻是既不戒煙又不忌酒,從來不早起,斷不了還通宵打麻將,實在不曾有絲毫養生的意識。
或者說,他活得比較隨意。
雁依時而至,雞依時而啼,何嚐主觀刻意而正是順應自然。有所不為即有所為,父親隨意自然地活著倒像是精通老莊哲學。
己
除了一輩子受牛馬苦——或者說為了掙錢而出賣苦力、甚至認為勞動有助健康——之外,我父親一輩子所受精神挫折也不少。
他1944年加入地下黨,擔任過總支書記兼任交通站站長。日偽及閻匪時期都因“通共嫌疑”,幾番被捕入獄。灌過辣椒水,壓過老虎凳。
解放太原戰役中,他擔任我軍199師部隊登城向導隨大軍一道攻入太原。不久,地下黨員身份公開,老爺子曾長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