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2)

六子在人市兒上逛蕩的時候,一眼掃見了判官。那主兒斜披一件夾襖,腆著戰鼓似的大肚,正迤邐歪斜朝人市兒走來。六子忙指給大未子和二楞頭看,三個人就一齊在馬路牙子上立了,抻長脖子齜了牙笑,迎神似的恭候判官來認他們。夥計仨到太原府來找營生賣苦水,無頭蒼蠅亂撲,竟撲見了本村的熟人。判官早幾年就離開村裏到太原來闖江湖,他家裏沒了親人,便也沒個書信回去。有傳言他被抓了兵的,有傳言他在馬路上沿街乞討的。今兒看他夾襖黑整整的,肚皮圓滾滾的,想必混得不壞。

六子他們卻不知道,判官染上了料麵,已經成了一個料子鬼。

判官初到太原,由於沒人引薦,找不到什麼正經營生,日日在人市兒上招搖。搬家、刷牆、打井、挖溝,幹點子零工糊口。正趕上“七七事變”,國軍四下抓兵,他還真個當過幾個月大兵。記得是熱天時候,判官和幾個打臨時的給南郊一家財主打井。歇晌抽煙的當兒,大路上斜刺裏走來兩個當兵的。還以為是問路的,當兵的卻凶凶地喝問:

“幹什麼的?”

打井的立即回答:

“給人家打井的。”

“國難當頭,打個什麼井?”

判官多嘴說:

“水井。”

“叭!”火辣辣就挨了一耳光。

賞過耳光,當兵的說:

“走!都跟我們走!”

幾個打井的就乖乖地跟人家走。走進兵營,不由分說撕去衣褲,一人換一套軍裝,連長訓話說:

“從此,大家就都是國軍弟兄了。當兵吃糧,吃糧當兵。好好幹吧!”

吃了幾個月軍糧,判官終究不安心,糾合當初幾個打井的逃跑。兩個人翻出營牆,兩個人還在牆裏,就讓發覺了。禁閉了一宿,第二天處置逃兵。連長說:

“要是打仗,統統槍斃!現時嘛,一人四十軍棍!”

這打軍棍卻有講究。下手輕而聽著重,這是一招好活兒;打得慢而數得急,另是一招好活兒。判官平生吃過這麼一回痛揍,一輩子記得清楚。掌刑的弟兄,五軍棍中總有兩三棍出頭,棍頭兒墊地,皮肉輕省且不說,數數兒的也數得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是這樣一種節奏。四十棍下來,少挨十來棍。

打過軍棍,掌刑的牽了他們來叫連長驗傷。連長見他幾個都能行走,笑一笑,擺擺手,免驗了。幾個人隨後脫軍裝,換便服,屁股都是血淋糊拉的。老兵們都誇讚掌刑的弟兄仗義,棍傷看著重,好得快。隨後,弟兄們攢錢為他幾個湊盤纏,三塊兩塊的。排長五塊,獨獨連長一人拿了二十塊。連長最後賞他們一人一口料麵來吸,說是抗痛,省了走出營房一瘸一拐難看。——判官竟是從此種下了吸料麵的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