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2)

弟兄們送他幾個到營門口。連長一個個拍過他們的肩膀,說:

“你們幾位都不是當兵的料,各奔前程吧!畢竟弟兄一場,送你們一句話:無論如何,可不興給日本人做事啊!”

判官一時覺得眼眶子發熱,急忙轉身離去。多年之後回想,那個轉身是標準的隊列姿勢“向後轉”。

判官二次返上太原,太原已經被日本人占了。

兜裏有幾塊現大洋撐腰,屁股上十字橫斜的棍花兒也壯膽,判官在太原府大街上橫著走了好幾天。明園子、暗窯子,東北佬開的賭場、朝鮮二鬼子開的料子館,直出直進——隻是不沾日本人。大洋抖摟精光,判官還是判官,又立到人市兒上賣塊兒。打了些時零工,行道混熟了,到底入了腳行。腳行每日扛大個兒,一刀一槍亮真招兒,判官卻吃不下那苦來。虧是領班的大頭兒見識過他的屁股,覺得此人有點來頭,不好輕易辭退他,臨了委他一個招工的跑腿兒,每日到人市兒上去招工,招工一名賺洋兩角,招足五名,工錢一塊。夥食之外,少不得還能來兩口白麵兒。

這天,六子他們幾個在人市兒上瞅見他的時候,判官陡然覺得臉頰上熱熱的,一定神也瞅見了他仨。

父親年屆七旬,總愛三番五次敘述他早年的經曆。他敘述的多半是成功的事例,亦即“過五關”部分。足見任何敘述都是一種選擇。當然也可以說,他是屬於樂觀主義者一類人。

父親說,他後來在腳行能夠立足並且十八歲就當上大工頭,多虧那天碰上了判官料子鬼,要不然頭一天考工就考不下來。

判官是我們本村張姓,我的祖父輩。據說,他祖父抽大煙,鬼眉怪眼的,村人送號叫“鬼架”。他父親習沿家風,也抽,典房賣地砍墳鬆,形容更不如鬼,村人又送號“鬼坯”。到判官,家貧如洗,已無可典賣,吞糠咽菜的,卻是虎彪彪一條漢子,他爹要賣他媽——鄉下所謂賣“活人妻”——被判官一頓臭揍反鎖在屋。兒子治服了鬼坯爹,村人便送號叫了“判官”。判官爺不幸後來染上了料麵,令人歎惜。是環境毀滅人呢,抑或是人有自毀的因子?

也許,一切皆可歸於偶然。

父親打工找活兒,偶然撞上了判官;

判官打工,卻偶然撞上了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