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村人見麵,好生親熱。免不了互道溫涼,介紹點兒家長裏短。判官離家時,六子他們幾個還隻是半樁後生,如今竟然也到太原府來闖江湖了。判官問過年齡,六子十七,大未子和二楞頭也才十九。判官就搖搖頭,道:
“十七十八力不全。腳行那苦,怕你們頂不下來!”
三個人就拍胸脯,攥拳頭。六子說:
“行不行,還不興試一試?掙不了這份錢,頂多不過回去扛長工罷咧!”
判官躊躇一會兒,說:
“試試也行,反正頭天入腳行都要考工……”
“考工?考什麼哩?”
“扛麻袋唄!”
三人又都拍胸脯。判官沉吟一會兒,道:
“那我就做主招了你們。你們幾個帶錢了嗎?要帶著,一人給我兩毛。按說本村自家,我不興扣克你們,不過這是個規矩。我呢,不白花你們的,教你們兩句緊要的話!”
六子他們三個結伴下太原,攏共帶著兩塊多錢盤纏。打尖住店,花去一塊,下餘一塊四毛錢。六子把那一整塊銀元遞給判官,判官狼叼食似的一把抓了,緊緊攥著,說:
“頭天考工,晌午不管飯。不知道的,空著肚子,下午那營生就頂不下來。考脫了,算白給人家幹多半天,連夜飯都吃不上!你們幾個備點幹糧。”
一塊銀元在掌心裏暖熱了,判官苦了臉麵又說:
“這一塊錢我一時也找不開,幹脆再告你們兩句更緊要的!”他瞅瞅四下裏,低了嗓門,“幹到天黑,有人呼喊‘吃蒸饃’,你們都提防著點兒。夜飯是要吃蒸饃,到底能不能吃上,看你們過了過不了那一關!”
判官在人市兒上又招攬了幾個人,北路口音,傻大黑粗的精兵好漢。六子他們也買好了幹糧,大餅子,一人分了倆,掖在腰間。一行人隨了判官去上工,六子他們有點緊張,脊梁那兒冷森森的。北路漢子反倒踏實,挺挺地走路,隻偶爾瞥一眼,像是和這廂較勁兒。
到了工地,判官把一行人領到賬房先生跟前,登了花名冊。其他招工的跑腿兒也各個領來些漢子,六子約略數過,差不多二十人。站台上是卸下車皮的麻袋,城牆似的碼著。倚了麻袋垛子,是一些破衣爛衫、烏頭鬼麵的人,眼神木木地朝這廂看,約略有四五十號。尋思這是些什麼人,扭頭去問判官,判官已然不見了。
呆怔中間,耳邊廂猛地一聲怪響,狼嚎鬼叫似的。打個激靈想起來,這叫“嚎氣”,夜來客棧老板介紹過的。早晨六點,上午九點,正午十二點,下午六點,一天幾嚎氣,每嚎一分鍾。嚎氣的機關設在城中心南肖牆電燈公司,太原城周邊十八裏十八步,處處聽得清楚。嚎氣聲裏,站台上走來三條漢子,走到麻袋垛近邊,嚎氣聲剛好停了。當中一條大漢,約摸四十來歲,肩上披一條搭膊,頭上戴一頂製帽,三道帽箍。那大漢眯眼看看新招的苦力,叉著腿說話:
“聽著!今天的活計,鹽包上垛。氣力營生,一人一包,誰也別偷懶。扛到下午嚎氣收工,吃蒸饃領工錢!——我是大頭兒;這二位是二頭兒。你們認下!——我先扛頭一趟啦!”
大頭兒說著,左手從麻袋垛子上夾起一隻麻袋,轉個身右手又夾了一隻。夾定兩隻麻袋不挪步兒,兩個二頭兒又架起一隻麻袋給他放上肩膀。大頭兒身負三隻麻袋,腳步沉沉地擦著地皮,從站台走到橫木垛架那兒,有三百多步。
六子心裏想,五六百斤重,這大頭兒也真有點力氣。二楞頭在一邊小聲嘟噥:“夾我怕是夾不了,三包扛還是扛得動。”
六子戳了他一肘子,再看那廂,是兩個二頭兒開始扛包。頭一個,左手夾一包,右肩扛一包,就那麼斜掛著去上垛;第二個,扛得俏皮,兩包都上肩,兩肩都隻扛一隻麻袋角兒,一路小碎步,兩隻麻袋水上漂似的在半天裏移動。
六子心裏有了點底兒,照二頭兒這兩下唬不住人。後來,在腳行立住地步,知道大頭兒玩的那叫“獨鎮三關”,二頭兒那兩下叫“雙擒二虎”或者“二郎擔山”。據老腳行說,早年有個大頭兒能夾兩包、扛兩包,身負四隻麻袋上碼板。叫什麼名堂,說不來。賬房先生知道,那叫“力殺四門”。
大頭二頭扛過頭一趟,麻袋垛子上倚著的漢子們“呼啦”一下站起身,一人扛一隻麻袋去上垛。新來的還都愣著,大頭兒喝一聲:
“還等什麼?”
大家立即一窩蜂搶上,有背的有扛的。六子他們在村裏打場扛過糧包,不知這鹽包可扛得?用一股大力上肩,竟是一閃,約摸二百來斤,不很吃勁。往來幾趟,新來的隨了老腳行,漸漸走成一隻圓環,扛包半圈,空身半圈,兩頭不斷線。擦汗的當兒發現,大頭兒早已不見,兩個二頭兒一前一後和眾人一般扛包。少扛一半趟,也是在那頭整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