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這廂的袋碼子從一頭拆垛,由上而下,漸漸留下最底一層。二頭兒驀地喊一聲:
“旱地拔蔥啦!”
老腳行們就一個個貓下腰去,獨自扛一包鹹鹽上肩。大未子身矮力壯,扛一包上肩,沒費什麼力。六子先將鹽包擱上膝頭,再使力,也能上了肩。二楞頭身笨,手抱了一隻鹽包死活舞弄不到肩上去,又害怕擋了別人的道兒,就那麼抱著二百來斤的麻袋去上垛,倒也沒落下。從垛上空身返回,就見有三四個新來的站在麻袋跟前發愣,老腳行們冷冰冰地說三道四:
“甭瞅啦!再瞅也成不了一朵花兒!”
“閃開!幹不了一邊去!”
“後生,吃不了這碗飯,別處發財去吧!”
幾個人汗道兒橫斜的,臉灰灰地走了。還不到正午,眼見這“旱地拔蔥”就拔去了三四個人。
中午嚎過氣,腳行工房有人擔了飯來。老腳行們一時歇了用飯,每人半碗菜,蒸饃倒是管飽吃。六子他們仨也歇了,懷裏摸出餅子來啃。大未子的幹糧讓汗水浸得稀軟,二楞頭因為抱麻袋,兩半拉餅子都揉成渣沫糊在腰肚四周。兩人哪敢拋撒,都細細打掃進肚裏去。幾個北路漢子沒防住這一招兒,幹咽唾沫,眼神惶惶的,中間寬肩厚背的一條後生,像是打頭兒的,到飯擔子跟前言說什麼,二頭兒隻是搖頭。又聽得似要派人外邊去買幹糧,二頭兒卻站起身來吆喝了:
“抽煙解溲快著點兒,要幹活啦!”
夥夫擔了半筐剩饅頭走遠,北路漢子嘴唇幹幹的咬牙咬得腮幫子暴筋。六子口渴,隻嚼下去一隻大餅,有心給北路家分那一隻剩餅過去,不知如何開口,躊躇的當兒,下午動工了。
下午,站台這廂城牆似的鹽垛搬去不到三分之一,那邊的鹽垛已經一人多高,搭上了碼板。兩道碼板,一上一下。眾人魚貫上板,講究步子齊整,老腳行們就喘嘶嘶地喊起號子來:
氣要勻,步要穩,
步步登高往上頂!
走一步,顫一顫,
八抬大轎金不換!
果然是一步一顫。六子頭回上碼板就服了那節奏,似乎比走平路還輕巧。也有不服點路的,腳步踩反,三搖兩晃,連人帶包閃下碼板。所幸鹽垛還不高,沒傷了人。有幾個腿抖得再也不敢上碼板,白幹多半日也隻好走人了。
幹到半下午,鹽垛起了一房高。頭回來吃這碗飯的剩下不到十個人。同一撥招來的北路漢子剩了倆。走空板下來,二楞頭嘀咕:
“日他的,二百斤的東西還扛得人腿軟了!”
大未子也說:
“黑夜蒸饃還管吃,我吃狗日的二十個!”
六子捏捏腰裏的大餅,狠狠心說:
“算吧!北路家沒吃幹糧還幹著哩!不怕人家笑話咱的骨頭!”
兩位見六子硬氣,不再吭聲兒,傾了頭隻管扛包。盂縣大山裏下來的,還真能輸了骨頭不成?
老腳行們卻全然沒事,喊號子喊出花花詞兒來:
窯裏姐兒,臉子紅,
花上兩毛聞一聞!
窯裏姐兒,奶子翹,
花上兩毛靠一靠!
還有些詞兒,更花哨,聽得六子腮幫子那兒嗖嗖地直冒冷氣兒。心說這是些什麼人,大明白日地吼喊這一堆醃臢。稍一走神兒,一步不小心踏空了碼板,小腿擦著板沿滑下去。虧是腳手靈動,膝蓋頭朝裏拐,“咚”一聲跪住了。擋了後邊,老腳行們罵罵咧咧的。六子一頭冷汗,哪還計較挨罵,收攝心神,再不敢胡思亂想。
新幹腳行的中間更有不曾吃食的,直杠杠五六個鍾點下來,腳步已挪動不靈,上了碼板不由統統腿肚兒發顫了。老腳行們看在眼裏,扛包的節奏偏又快了幾分。上板下板,嘴裏都催,腳下專踩前頭的腳後跟兒。連號子也變了“快板”:
走不動嘛,
跑上點兒;
腿發軟嘛,
顫上點兒;
鬼催著嘛,
狼攆上啦;
牛頭馬麵,
緊跟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