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3 / 3)

扛包的圈子轉成一股小旋風,又有兩位給甩出了圈外,扶了膝蓋在那兒幹嘔唾沫,臉勝牆皮。還有一個,連人帶包從碼板上顫下來,半天掙紮不起。這麼著急趕有半點來鍾,六子就有點支架不住,聽得大未子二楞頭的喘息聲也像套繩勒住了牛。看看日頭,心說是時候了,懷裏摸出最後那隻大餅,扯成三片,一人遞過去一片。娃娃巴掌似的一片餅,一口叼進半片。六子猛聽耳邊熱辣辣喊聲:“夥計!”抬頭看,是寬肩厚背那位北路大漢一雙噴火的眼睛。到這份兒上,還說什麼,啃成月牙形的少半片餅遞了過去。

……終於熬到嚎氣,大頭兒又出現在站台上。大家剛想直一直腰脊,聽得大頭兒呼叫:

“每人最後來三包,吃蒸饃啦!”

大未子和二楞頭都咧嘴要笑,六子驀地想起判官叮囑過的緊要話來。低聲關照二位幾句,三人都操上了十分心思。臨了這三包,不再由個人扛包,卻是由兩人架包,一人幫包,扛包的隻要蹭進肩膀去就成。這兒蹭肩,幫包那人就喊一聲:

“吃蒸饃啦!”

扛包的接了包,應一聲:

“吃蒸饃囉!”

一路小跑去上垛。

幾個老腳行上去扛包,未見新奇。緊接著一位新手近前,隻見兩個架包的扯了麻袋四角一悠,鹽包蕩起一人多高,幫包的雙手淩空劈下來,喊一聲“吃蒸饃啦”,那鹽包就活活將一個人悶倒在地。那人從麻袋底下往外掙,扭腰咧嘴的,老腳行們轟然吼起來:

“吃蒸饃囉!”

那人從麻袋底撿了一條命回來,縮了脖子再不敢二次“吃蒸饃”。早嚎氣扛到晚嚎氣,晚間的蒸饃到底吃不成。兩行清淚就順鼻凹無聲無息淌落下來。

輪六子扛包時,見那架包的將麻袋悠上半空,六子就趁勢兒使雙手托了包底。幫包的邊吼喊邊使力劈下,下邊已然撐滿。順利接下包來,六子便興奮地應一聲:

“吃蒸饃囉!”

大未子身矬,六子擔心他托不著包底。誰知大未子就地一躥身,蹦起足有三尺高,在幫包的那一聲吼喊裏,硬是單臂從半天裏夾下那隻鹽包來。他卻忘了應聲兒,六子就在高垛上替他吼:

“吃蒸饃囉!”

二楞頭著實是笨,雙手托了膝蓋鋪展了腰,就地擺了一隻“板凳”。麻包從半天裏砸下來,六子心說壞了,二楞頭非當堂出彩不可。“咕咚”一聲,二楞頭的腰身隻向下蹲了幾分,竟是沒事。直起腰還沒忘應呼“吃蒸饃”,牛吼一般。

那北路大漢也真不瓤,被麻袋砸個趔趄,衝前去七八步,到底站穩了。上碼板的時候,這漢子沙著嗓子,吼了兩句二人台:

小妹妹堖頭瞭哥哥,

哥哥在太原府吃蒸饃!

吃蒸饃囉——

當天,二十來個試工的新手,沙裏澄金。隻剩下四個人。

六子他們,從此入了腳行……

我們家鄉一帶,早年間出來闖江湖的盂縣人,大致有如下幾個去向。

一是下平山,學生意。縣境北端,過了滹沱河,往東插下去二十來裏就是河北平山。各色店鋪,河北人做東家,負責經營的掌櫃多是盂縣人。識得幾個字,會打算盤,又有人引薦,孩子們就去當學徒。提茶壺、倒夜壺,十年二十年,熬成大師兄二掌櫃,分得櫃上一半分紅利,可算到頭。

一是走西口,刮野鬼。曆來傳說口外吃馬肉、喝馬血,番邦地麵,可也小簸箕兒撮銀元,遍地牛羊,彎腰撿錢。我們那一帶,有從口外整馱子馱了銀元回來的,有腳步探得遠走到大庫倫現名烏蘭巴托成了僑民的,更多的則是有去無還,屍埋異域,野鬼漂泊。

一是下太原,賣苦力。自打督軍閻錫山坐鎮太原,鋪了窄軌鐵道,創辦電燈公司兵工局,太原漸有發展,新興行業大量吸收無地農民。盂縣山民下得大苦,扛得大件,多在腳行賣苦水。

直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鋼廠、電廠、車站、糧庫,凡裝卸搬運苦力行道裏,盂縣人依然占多數。盂縣人幹腳行的何以多,無從考究。或者本土鄉情引薦傳帶是個原因,好比平遙人拉洋車的多,長子家剃頭的多。我父親也有他獨特的一番道理:

“咱那一帶的人,生就的騾馬骨頭,能受!不幹腳行幹什麼?”

我在部隊時,有次卸車扛過八袋麵。複員後給父親學說,老頭子鼻孔裏噴氣,壓根兒不拿正眼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