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工,夜飯果然是吃蒸饃。一人半碗菜,蒸饃卻是在工房當院摞了兩笸籮,熱氣騰騰的,隨便吃。山裏人,糠菜半年,夢都不曾夢過這般好事兒,喉嚨裏都似伸上手來。大家吃了半飽,判官睡眼蒙矓地從工房鑽出來,端了菜,隻掰半塊饃細嚼慢咽。六子他們仨都考上,判官也覺麵上生光,拿出長輩架勢訓導他們:
“狼叼狗搶的,什麼好東西啦?每日蒸饃,怕是你幾個今後見了蒸饃就反胃!”
說話的工夫,大未子二楞頭又吃下去三四個。六子那頓飯記得真切:足足三兩麵的蒸饃他吃了八個,二楞頭吃了整七對兒,大未子吃下去八對半。實在咽不進去了,才罷。心裏對判官的話都不以為然:白麵饃哪輩子會吃傷了呢?
誰知,不過十來天,他們的飯量不僅早早減了下來,而且果真見了蒸饃就發愁。蒸饃下籠,熱氣撲人,胃口那兒就犯堵。大未子隻罵自己造孽,二楞頭眼睛睜了鈴鐺大恨恨地看那饃饃堆兒。三五天裏,吃一頓小米幹飯或者擀麵條,這二位才又能顯出飯量來。
他們三個離開家鄉到太原府來闖天下,是依隨了六子的主意。在腳行立住了腳步,日日吃蒸饃,都覺著這步棋走對了。不過六子依然處處留心,腳行水深水淺,才隻濕了半隻腳。十來天裏,六子已大致摸清些許底細了。他比那兩位小兩歲,腦子卻靈動,儼然便是小小的領袖人物。
腳行的苦,時輕時重,並不天天都似那日考工扛鹽包。三日緊兩日鬆的,六子他們自幼攬工雇命、砍山賣木的,受出來的身坯子,這份兒苦拿不倒人。
工錢,每天一塊。據說,一塊紙幣要抵一塊大洋,其實,人們都不憑信日本人的鬼票了。市麵上買賣,一塊也就值六七毛大洋。十天一開餉,夥食倒要扣去一半。夥食費攤得有點高,老腳行們就有自己在小攤上用飯的。那樣,一日也得四五毛,省不下錢,隻圖吃來順口,免了盡日啃蒸饃。粗算一月工錢,盡落十五塊,折合大洋也抵十來塊。在鄉下扛長工,每月不過三兩塊。便是判官當兵時,副兵六塊,正兵也才七塊。論收入,這腳行也幹得。
工房,泥坯爛房,又矮又黑。但是白住,不另攤房錢。老腳行們大都住這兒,也有幾位去住客棧的,或者泡澡塘子的。下等客棧,每月房錢也得一塊上下。澡塘每位五分,一月下來需得一塊五。凡在外頭住的,一來愛幹淨,二來不賭錢——工房裏夜夜押寶,吵鬧不堪。六子他們趁歇工上估衣街一人買了一床被,塊半兩塊也就買了,搬進工房來住下。哥兒幾位自己關照,不賭錢就是了。估衣被子看著幹淨,不抗凍,好在工房燒的是暖炕,住便也住得了。
腳行,是個籠統的行道。判官領他們來入夥的這一撥,工房地界在小北門外,行道裏稱作“北工房家”。主要包攬發電廠、兵工廠幾家的裝卸活兒。另有“東站家”“南站家”好幾撥兒。幾撥子苦力都屬勞務係管理,勞務係則屬於日本人總辦的華業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太原支店。支店的鬼子頭目稱作支店長。在日本人手下做事,職工等級由低向高排列,分作雇傭、常傭、傭員、雇員、職員若幹等級。腳行苦力,屬最低雇傭一級,又特別稱作外傭。
外傭工,一人也發一套製服,黑色兒的,帽子上一道帽箍。二頭兒帽上兩道箍,大頭兒帽上三道箍。六子在站台上留意,列車車長多是兩道箍,開火車的倒是三道箍。苦力工們卻從也不穿那套製服,大頭兒也隻是上經理係領業務要見日本人才穿。平日,唯有賬房先生尋常都是製服筆挺,臉子也幹淨,顯出來耍筆杆兒的與眾不同。
賬房先生頭上帽子也是兩道箍。二頭兒和賬房,這幾個兩道箍的掙雙份兒工錢,每天兩塊;大頭兒三道箍,工資三份兒,每天三塊。工資標準是上頭定的,由經理係發放,大頭兒尋常不幹活兒多拿錢,眾人也別無說辭。誰讓自己沒本事當不了大頭兒呢?苦力們隻是對夥食不滿意,攤派太高,吃食也單調,其中必有克扣。有十分不滿的,便卷鋪蓋到東站南站去賣苦水。趕上活兒吃緊,人手不夠,大頭兒就急急地差判官他們幾個跑腿兒上人市上去招人。又招進來兩撥子新工,六子發現,這中間大有鬼弊。大頭兒和賬房,黑心錢賺痛去啦!
凡應招來幹活的,首先要登花名冊。日本人是按花名冊發放工錢,登了花名冊的卻有多一半中途就被打下馬去,工錢自然落入大頭兒和賬房的腰包。日本人一月當中也有兩次下來抽查,但經理係那頭的中國人,無論賬房或是翻譯,早早就給工房這頭通氣兒。這頭胡亂招些人來排隊應名兒,上下隻瞞著日本人。
判官看來早已識透其中鬼弊,所以除過招工上人市兒跑跑腿,平日隻是出沒於料子館兒。抽足料麵兒,黑夜賭錢押寶,白天在工房挺屍睡大覺。日日有一份工錢,凡招工的日子,每招一工還要向大頭兒索取兩毛。大頭兒嫌他討得太高,判官就拍著他的屁股威脅,說要去向日本人告發:
“告不準,你爺不過挨一頓打!你爺的屁股可是打出來的,鐵皮老虎!打聽打聽去!告準了嘛……”
大頭兒便也無可奈何。贏頭兒正大,不計較塊兒八毛的了。其實,判官不會去告發。他當過國軍,決不和日本人合作。
和腳行北工房打交道的日本人,常露麵的有那麼三四個。勞務係主任野藤,戴一架寬梁大仁子眼鏡,蒼白清瘦,十天間或許露麵一兩次。工人開餉,給經理係的報表上非有他的印章不可。另有一位現場主任木下,指派貨位布置業務,三五天裏總要現身一次。這位主任看上去挺和善,隻是尋常皺著眉頭,據說老婆有病,他要照顧兩個孩子,家務很忙。這二位來工房說話,都要帶翻譯官。係裏一般職員,有個直草,有個田中。直草打一手好算盤,毛筆字寫得也極漂亮,田中則什麼也不會。直草工資一百二十元,他小學畢業,工作已有多年;田中比六子還小一歲,是個蘋果臉兒矮胖娃娃,工資卻有一百八十元,因為他是高中學生。六子心裏總覺著為直草不平,但鬼子自有鬼子的規矩。比方,同樣是賬房先生,勞務係的李先生穿黑製服,工資六十元;經理係的安先生穿黃製服,工資一百二十元。李先生通過翻譯官還提出過疑問,鬼子翻出當初招考會計人員的底簿嘰裏咕嚕一通。原來,李先生報的是初中文化程度,安先生報的則是大學肄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