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掙錢多而不幹活兒,小孩子又貪玩,不是在站台上轟麻雀,就是來工房逗狗玩兒。大約年紀相仿的緣故,時間久了,漸漸和六子混得很熟。
日本人大多愛丟跤,經常十來八人圍了圈子在那兒比畫。有來相撲式的,將對手推出圈外就算得勝;也有來柔道式的,摔倒對手算得分。田中也愛丟跤,但成年鬼子們都不當他是個對手,嘰嘰嘎嘎笑著把他擠在圈外。田中嫌悶得慌,在站台上或工房門口經常糾纏苦力工們,比比畫畫要丟跤。苦力們有的見他是個娃娃,怕傷著他;更多的則忌憚他是日本人,輸了丟人,贏了又怕惹禍,也都不肯搭理他。田中的中國話又講不好,急了眼扯著人就摔。苦力們多半趁勢兒跌倒,有的躺了不起來,有的起來向田中豎大拇哥。田中開頭還覺得自己果然有功夫,笑得蹦高兒,後來發現大夥兒是糊弄他,氣得也蹦高兒。
和六子他們同一天考工進來的北路漢子又粗又大,名字卻叫個“毛親”,在鄉下是撓過羊的丟跤把式。有一回被田中糾纏上,也不敢給田中來真招兒。田中使一些“內股”“外刈”“背負投”,毛親輕描淡寫就化解了。一邊化解,一邊給旁邊看熱鬧的苦力們講解:
“這一招兒叫‘裏腿鉤子’,這一招兒是‘背麻袋’,啊喲厲害,‘鐵板橋’!”
他卻不向田中使招兒,人圈裏有人起哄:
“毛親,你也露一手!”
“毛親?嚇不死他!也就是拿咱們顯本事,窩裏狠!”
毛親許是被哄急了,上手一提,下邊一踢,一下子把田中提起三四尺高。這一招兒叫“捧踢”,鄉下稱作“端香爐”,是高難動作。六子在鄉下時,地頭場院也丟過跤的,認得這招數。端了這麼高,上把稍稍向外使力,對手就被扔出去了。乍然間心就吊上嗓子眼兒來。誰知毛親的動作隻使出一半,複又輕輕放下了田中。撒開把,還向田中伸出了大拇哥。
大家一時都覺無趣。田中又被糊弄一回,撲上來撕扯毛親。毛親一味躲閃,隻不應戰。田中氣急了,罵出中國話來:
“操媽媽你的!”
一邊罵,一邊伸了一隻小拇指在苦力們眼前晃。這回卻不是認為毛親丟跤不行,連二楞頭都解下了,嘟噥道:
“這小鬼子是小看咱中國人哩!”
田中聽見了,撇下毛親又來糾纏二楞頭。二楞頭果真是二楞頭,不善丟跤,有的是力氣,田中上來動手,他下意識地張臂一撲,就把田中牢牢抱在懷裏。抱住了,使勁勒,勒得田中哇哇直叫。任憑那小鬼子叫,二楞頭不放手,扭頭來看六子,似在詢問往下怎麼進行。六子也怕把事兒鬧大,忙上前拆開兩人,打手勢給田中比畫:二楞頭,鼓來粗;田中小小的,不是對手。
田中看看六子,也來比畫。你的,高一點,細一點;我的,矮一點,粗一點。完了,兩個大拇指並攏:咱兩個正是對手。田中今天不依不饒,圍觀的苦力越聚越多。六子想了想,今兒的陣勢退坡不得。大不了卷鋪蓋!要是縮了頭,一圈子苦力會對自己怎麼看?想著,就和田中搭了架子。
兩下裏一抓把,六子就試出田中氣力有限。田中先發動進攻,使的是“內股”,伸一條腿進襠來挑六子。六子一手去攔他膝蓋,一手在他背上發力外送:這一招兒叫“脫殼”,專破挑勾子的。田中立時失了把,撲在地上。摔得不重,卻已輸了跤。
田中自打和苦力們丟跤以來,這是頭一回輸跤。爬起身,定定地瞅了六子看。周遭的人一言不發,六子心下也覺發毛。田中驀地怪叫一聲,撲上來抓把使出一招“背負投”。六子失於提防,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六子這一跤摔得慘,臉上已然掛不住,起身看田中,那小鬼子笑得好生歡暢。六子就收煞不住自己了,一股火氣頂上了腦門。第三跤,搭了把。六子把田中向懷裏猛一摟,趁田中向後使力,下邊使腳尖勾了對方腳跟,上邊發力向外猛推:這是一招“撒手勾子”。帶著火氣,這一家夥就把田中仰麵甩出去一丈多遠。
三跤已然兩勝,這場比試分出了高下。二頭兒招呼大夥兒動工幹活兒,火燒火燎地緊催,生怕事態繼續擴大。一邊拿眼狠狠瞪六子,嫌六子不懂事。敢摔日本人,活得不耐煩了!果然,田中不服輸,扯牢六子不許走,比比畫畫攔著苦力們也不許走散。大家正作難,現場主任木下不知何時來的,衝著田中怪叫一聲,田中猛一激靈,立正站好。尚未站穩,木下左右開弓就是一通耳光。田中被打得左右趔趄,卻絲毫不敢躲閃。越打,挺得越直,口裏一個勁兒喊“哈依”,一聲比一聲高。
打罷田中,木下衝翻譯講了一通話。翻譯都翻給二頭兒,二頭兒連連點頭。大家幹著活兒,都替六子擔心。六子也心神不寧,不知木下說些什麼。二頭兒回來,卻隻吩咐道:
“木下太君說啦,今後工作時間小小休息的可以,摔跤的不行。今天摔跤,是田中的責任,田中要帶回係裏處理。”
六子鬆了一口氣,飯碗子看來打不了。隻是田中輸了跤,又挨了一頓打,怕是和自己沒完。複又懸了一顆心,一夜不得安寧。大頭兒聽說了,斜眼來瞅六子,臉罩兒冷冰冰的。判官倒是佩服六子,一再要大未子二楞頭複述摔跤比試的過程。但他認為六子怕是在北工房待不成了,老鄉情麵的,準備為六子攢幾個盤費。大未子和二楞頭則表示,要是六子幹不成了,他倆也不幹了。大家一道出來闖江湖,終不能遇點事兒各顧各。六子反要安撫他兩個,說事情不至於到那一步,即便到那步田地,再商量也不遲。
第二天,一白天沒見田中露麵。到傍晚嚎過氣,苦力們回工房院吃夜飯,一黃一黑兩隻狗比賽似的叫起來:田中來在院外,指點著要六子出去。六子看看眾人,眾人都急忙傾下頭吃飯,隻剩下大未子二楞頭惶惶地看六子。六子定定心神,將半隻蒸饃扔回碗裏,把碗蹾在當院,起身出去見田中。眾人這才又都抬了頭,從大門裏朝外注視。擠不過身子來的,豎了耳朵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