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3 / 3)

田中臉頰紅腫著,卻笑著和六子說話。半通不通的中國話夾帶手勢比畫,六子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田中說,六子摔跤摔得好,伸了一回大拇哥。又說,六子肯使出真功夫來摔他,大大的夠朋友,又伸了一回大拇哥。末了,兩隻大拇哥並在一搭,要和六子交朋友。沒想到事情是這樣的結局,六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田中。田中急了,指天畫地的,又給六子整盒遞煙,又整遝子掏出鈔票要給六子。六子見田中急得要哭,一派孩子氣,實在覺不出什麼惡意,就推回田中的錢去,接下了兩盒香煙。日本人統一配給煙草,田中不會吸煙,平時叼顆煙充大人,多半截就扔掉了,受他兩盒煙便受了,日後別餘方麵抵還他就是。田中腫著臉喜滋滋地走了。

回到工房院,大未子二楞頭都高興,眾人也都熱臉兒迎著六子。大師傅另給他加了一勺菜,賭錢的也讓個位子請他入局。六子沒什麼煙癮,兩盒洋煙奉送了判官一盒。判官支支吾吾說:

“鬼子的東西,隻怕是好吃難消化!”

一盒洋煙值一塊錢,便也揣起了。

從那以後,六子和田中交往上了。田中清閑無事,多是他來工房找六子。來了,在院外呼喊,六子就出去和他兜個圈子,聊一會兒天兒。工房又暗又髒,田中不進去,六子也不願叫他進來。聊天兒次數多了,田中的中國話漸漸流利,而且是盂縣土音,兩人聊天兒的內容也漸漸寬泛不少。比方,六子問:

“你們日本人怎麼盡是小個子呢?”

田中回答不來,隻是說:

“日本人嘛,就是小個子。”看看六子,又說,“像你這樣的大個子,我們日本少少的,那都是你們中國人的種!”

六子又問:

“我聽說是秦始皇派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去找長生不老藥,沒找見,回來怕殺頭,留在你們日本才傳下來你們日本人的。是不是這麼回事兒呢?”

田中這次回答得很肯定:

“是的是的!我祖父祖母都這麼講過的。中國人看不起我們日本人,野蠻、倭寇、沒文化,其實我們也算中國人!”

能和中國人同種同類,田中似乎在心理上願意這樣認可。但日本人卻來打中國人了,六子心裏就怎麼也不能接受,繞個彎兒反駁他:

“那你們日本女人怎麼不裹腳呢?大腳婆,還呱唧呱唧踩個趿拉板兒!”

田中就很自卑,忙解釋:

“先前也裹的。我祖母就記得她的祖母是小腳,三寸,三寸的蓮花!”

問起田中怎麼十六歲就離家來中國,家裏怎麼放心,田中說是怕當兵。要是高中畢業了,整班的男生就都得去當兵。當兵容易死,而且挨打。不當兵行不行?田中搖搖頭:

“天皇的命令,不執行,家裏麵子的沒有!”

隔了些時,田中收到一封家信,哭得十分傷心。六子問他,說是姐姐被征到隊伍上去當什麼“慰安婦”了。邊說,又哭出聲兒來:

“慰安婦,妓女一樣的呀!”

有這樣的事,六子也替田中難過。

“這不當也不行嗎?”

“天皇的命令,不執行,家裏麵子的沒有!”

田中還是這話。那之後不久,田中還喝醉了一次。在站台上又哭又唱,聲音嘶啞古怪很不入耳。苦力們都笑那小鬼子。六子笑不出,還差點掉下淚來。

魯迅先生在他的《朝花夕拾》集子中,有一篇紀念他所尊敬的藤野先生的文章。文中有這樣一段:

“……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麼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歎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藤野先生專攻解剖學,以他所處的年代和學識而論,若日本女人先前也裹腳,他不會不聽說一二。那麼,我父親敘述的田中的說法就值得懷疑。

或者,先前在日本的個別地方竟也有這種陋習;或者,便是田中扯謊。

日本列島,我以為決不具備猿類進化為人的地理氣候條件。日本民族多半是中國大陸上的先民逐漸遷徙而去繁衍生成,隻是那遷徙的源流發端要早得多,不會隻自秦始皇時代始。太平洋洋流沿中國大陸東岸,有一條自南而北的日本洋流。順那洋流,竟是廣東福建一帶先民漂泊至日本列島的機會最多。著名的鑒真和尚東渡,幾番受阻後恰是從福建泉州一帶出發才最後東渡成功。其次,日本語言在語法上雖自成體係,但發聲特征和廣東福建方言驚人地相近。日本話裏稱自來水筆為“萬年寫字”、暖水瓶為“魔法瓶”,讀音儼然是標準的福州官話。日本鬼子最常說的“哈依”,廣東福建話的“是”發音不也是“哈依”嗎?——關於日本民族的來源,我有這樣一個觀點。雖然不很專業,但又十分自信。願就教於方家巨子。

田中扯謊,他是太孤獨了。而日本民族實在就是一個孤獨的民族。

新世紀開初,日本考古界爆出了最大的一樁醜聞:最著名的考古學家在發掘點偷偷埋放所謂億萬年前人類活動的“化石”,被新聞記者當場抓獲。關於民族來源尚可撒謊,這個民族還有什麼不敢撒謊的呢?

魯迅先生的著作,白紙黑字,大力鼓吹日本文化、鼓吹日本孩子如何陽光健康,日本文化所教育出的日本孩子,正是後來侵略中國製造南京大屠殺的野蠻凶手。當然,具體到日本普通民眾和一般士兵,同樣是戰爭的受害者——這是另一個層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