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房裏喂著兩隻狗。一隻黃狗,一隻黑狗。
和工房常打交道的賬房先生也是兩位。一位經理係的安先生安平,一位勞務係的李先生李正。安先生平常穿一身黃製服,李先生則是一身黑製服。苦力們就將兩隻狗分別叫做“安平”和“李正”。
兩隻狗看家護院,十分盡責。一左一右守在工房門內兩側,生客上門,爭先撲咬。苦力們下班吃飯,狗就知趣地躲出院外,依然一左一右臥了。大師傅喂狗,喊一聲“安平”,黃狗就一陣風跑進來;再喊“李正”,黑狗也才跑來。有時,安平李正到工房來有事,苦力工們存心逗樂子,又不好意思直呼名字,喊一聲“安先生”,黃狗跑來討食;喊一聲“李先生”,黑狗跑來討食。兩位先生也就隨了大夥兒發笑,怪異這兩隻狗有如此靈性。
兩隻狗更有一點怪異之處,隻認窮人,不認富人。
腳行苦力,扛包卸煤,又髒又破。大家都打單身,衣著也沒人縫洗。下班脫衣擦洗一把身子,汗漿煤灰漬了銅錢厚的衣服,平地都能站著不倒。單看裝束,苦力們和乞丐料子鬼沒什麼兩樣。兩隻狗見慣了這樣的人物,因而有乞丐上門討要,決不撕咬,全然當做自己人。反過來,苦力們班後進城有事,換一套幹淨衣服,兩隻狗就又撲又咬。空著手還罷了,要是多少拎一點東西,非叼下來不可。
從初秋幹到年底,六子他們幾個不抽不賭,一人攢下幾十塊錢。大未子先前家裏訂了一門親事,如今他在太原府做事名頭響亮,那家就趕趁著這頭早日完婚。大未子剃頭洗澡,估衣街上還買了一身七成新的衣服,特別還把在太原府學得的官話暗中演習了幾句,準備回家鄉去販賣。六子和二楞頭都把紙幣兌成了大洋,托大未子捎回去。大未子一身光鮮,手中還拎點黑醬豆腐幹之類太原府的名產,兩隻狗瘋撲瘋咬的可就出不了工房院了。臨了還得六子替他把東西拎出院外,兩隻狗才放他出門。
六子怕他完婚誤事,工房院外複又把一番話再次叮嚀了。
果然不出六子所料,大未子回家過年完婚,名聲不僅在村中響亮,還遠播到十幾裏外他丈人莊子上。整摞子的銀元交與家裏,大串兒的官話講在當街。立時就有後生家尾隨一群,懇告大未子帶他們下太原府。年前完了婚,年後給丈人丈母磕過頭,大未子不敢多耽擱,趕正月十五就率領十來條精兵後生奔下太原。
大未子辦事得力,六子十分滿意。隻因大年節下,苦力們多數回鄉過年,工房裏人手正奇缺。而各式搬運營生不免堆積,鬼子連連催逼大頭兒,大頭兒正急得牙疼上火。盂縣大山裏呼啦啦來了一幫壯漢,好比來了救駕的兵馬,所謂考工便也隻走了個樣子,一幫人都盡飽吃上了白麵大蒸饃。前後相差不過五六天,過罷元宵節,老腳行們多數回來上班,各地也有不少下太原來賣苦水的想入腳行,人手便多得用不來了。僧多粥少,考工無形中嚴了不少。有個飯碗子問題作怪,倒不一定大頭兒做什麼手腳,老腳行們成心擠兌那些新來考工的。大未子領來本村外村一幫後生,順利入了腳行,都感激六子,大夥兒隻把他當自己的頭兒來看。
六子手下有一幫人,這幫人又都下得大苦,幹活兒賣力,大頭兒心裏不知怎樣想,麵兒上還得倚賴六子。何況見六子和田中講話方便,生怕把他吃空額的事兒捅給日本人,大頭兒尋常派活兒倒隔過二頭兒直接找六子。原先兩個二頭兒就都憤憤的,給六子使出臉子來。六子不願得罪人,自己凡事退後一步。但派給他這一幫人的活兒總是又苦又累,工錢卻不多拿,夥計們情緒不免惡劣。都是賣苦力掙日本人的錢,誰比誰就矮三分呢?漸漸就不聽二頭兒指派,遇了緊急活路,一齊歇工。這個頭疼,那個腦熱,“官家不使病人”,況且歇工不賺錢,自歇自家。苦力們那時聽都沒聽過“罷工”二字,自發集體歇工就是了。大頭兒沒法,和賬房李先生做主,正式委派六子也當了一個二頭兒。外傭工這一攤兒,大頭兒說了算,日本人也不來過問。
六子當了二頭兒,一天掙兩塊錢,製服帽換成兩道箍,為人處世就愈往大處學樣兒。幹活下苦唯有往前趕,日常夥計們相處他也處處忍讓幾分。苦力們漸漸覺得這小後生肚裏有柴禾,凡事肯和他通氣兒。六子沒文化,對賬房先生打心底尊重,當了二頭兒,業務上又虛心請教,先生們對他便也存個別樣印象。大頭兒日日賭錢不扛包,還要克扣夥食,工房裏漸漸就有人講出話來:老像這個樣兒,還不如叫六子當大頭兒哩!
六子年輕,可也知道利害,這種話好隨便說說的嗎?再聽著,就設法壓製。但六子畢竟年輕,苦力們的要求講多了,他忍不住就要出頭。一個夥食問題,向大頭兒反映幾回,大頭兒一味搪塞,要不就冷冷頂回來:
“嫌夥食不好,不用吃!外麵就有小攤兒,不興餃子拉麵的吃去?”
還有個工資問題。活路鬆緊,日工資一塊,雖說大夥兒生活有保障,可也有弊病。有人鬆活上班,緊活兒歇工;緊活兒上班的,累病了又不掙錢。六子思謀,逢年過節或活路特別吃緊,能不能要求日本人另加工資呢?和大頭兒商量,大頭兒又頂回來:
“日本人那麼好說話嗎?你覺著能說成了自個兒說去!”
剛過去的年關,工房剩下十來個人,受了多大的苦?這不該多要幾個工錢嗎?中間又有個人的利益,六子就請李先生造了表,準備自己出馬去找日本人,要求加工資。
六子先來和田中商量,田中也怵頭。特別是要找勞務係主任野藤,連連說:“野藤大太君,大大的厲害!”
合計半天,決定班後上野藤家裏去說。私下拜訪,說成了自然好,說不成也不至於挨耳光。到了野藤住處門外,田中戰戰兢兢的,打好立正,半晌不敢敲門。六子狠狠心,替他敲了。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見了田中和六子,點頭哈腰的。六子以為是女傭下人。田中和那女人咕嚕一通鬼子話,回頭翻給六子,說大太君不在家,這女人是野藤的妻子,請客人進屋。大太君不在,不必進屋了吧?六子猶豫著,田中聽說野藤不在,膽子大起來,氣昂昂地先頭進去了。
進屋粗粗一掃,屋裏用隔扇隔開好些房間,隔扇上糊了白紙,顯得幹淨。那女人迎了客人進屋,又點頭哈腰一回。末了,引他們走向一個活拉門,喊一句什麼。裏麵有人應聲兒,脆生生的,怪好聽。應聲兒裏,隔扇門拉開,屋裏就又現出一間屋來。開門的是個姑娘,笑笑的,格外白淨。還沒看清眉眼,姑娘閃開身,到門側也是點頭哈腰的,打手勢請他們進屋。姑娘讓過,六子這才看清屋裏齊了門限滿滿地鋪了炕,炕又很低,半尺來高。炕上鋪了榻榻米,榻榻米中央擺了木盤,木盤上升一隻小洋爐子。火爐升在炕上邊,鬼子習俗真個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