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2 / 3)

田中脫了鞋,大搖大擺走上炕去,炕當央盤腿坐了。六子可就犯了愁:自己的襪子又破又髒,腳也臭得厲害,大太君家這炕如何上得?那姑娘不斷點頭,雞啄米似的,田中也連連拍著榻榻米要他進去坐。六子也就脫了鞋,三兩步邁到炕當央,忙忙地坐下,兩隻臭腳盡量盤在腿底。坐定了,野藤妻子獻上茶來,姑娘接了,分別敬與六子和田中。吃著茶,姑娘跪在他們對麵,關照添茶,畢恭畢敬的,很見章法。田中大大咧咧的,嘰裏咕嚕,指指畫畫,那姑娘便不時閃眼來瞅六子。

六子年輕,沒和女人們打過什麼交道,何況麵對日本姑娘,又怕自己的臭腳顯出原形,局促不安的,搞出一頭汗來。但也免不了偷眼看那姑娘,幾處印象卻也深刻。一是頭發梳得好看,像是廟裏牆上畫的仙女那樣式的。一是衣服也漂亮,寬袍大袖的,腰裏紮根帶子,身姿顯得誘人。再有就是撲過粉,臉上脖子連同前胸一帶外露地方,都勻勻的粉白。不像中國女人隻塗抹一個臉罩兒,露一截黃黑脖頸。

又講了會兒鬼子話,田中拿出報表來,要那姑娘做什麼。姑娘隻是擺手,不肯做。後來,田中指著六子咕嚕一通,還哈哈大笑。姑娘看看六子,突然很羞澀地避開臉兒,但隨後就接了報表,去取章在下邊蓋好了。蓋了章,頓一頓,又添寫了一個字。

告辭出來,田中方才解釋剛才舉動。他要野藤的女兒取大太君的名章,那姑娘不肯,後來加蓋的是姑娘的私章。六子沒讀過書,但留心認字,認出這印章也是“野藤”兩個字,隻是字形小了一號,旁邊還寫了一個“代”字。心想這女孩子也夠細致,辦事有點路數。又問田中剛才笑什麼,田中說,那姑娘開始連她的私章也不肯蓋,田中就講:這個中國人大大的個子,你不喜歡嗎?他可是看著你漂亮,很喜歡你的呀!

章是這樣蓋出來的。可田中竟然和大太君的女兒開那樣的玩笑,太過分了。六子埋怨田中,田中連說沒有關係。日本姑娘大大的好,對男人溫順恭謹,巴不得男人給一個笑臉兒。六子這樣的大個子喜歡她,她高興得很。

田中甚至開玩笑說,隻要六子不討厭日本姑娘,他可以從中幫忙使六子和大太君的姑娘交朋友。

那姑娘,單看寫字那利索勁兒,想必讀過書的,況且又是日本人,是大太君的女兒。田中講話真是太離譜兒。那姑娘真是白淨!自己一個苦力,一雙臭腳沒處藏掖。多日不洗澡,一身汗酸味兒。六子突然就變了眉眼,惡聲惡氣打斷了田中。田中摸不著頭腦,覺著六子高傲,到底還是瞧不上日本人……

因為有野藤的名章,盡管是一枚代章,李正托了安平,加班費從經理係還真個領出來了。過年頂班的苦力一人領到二十來塊錢,個個高興。大頭兒憑空又拿了六十塊,也別無話說。六子覺著自己這筆錢原本沒有的,一齊拿出來,分頭請客下館子。請了安平李正二位先生一回,請了田中一回。請二位先生去的是林香齋,要了海參扒肘子和活燒鯉魚,也不過五六塊錢。二位先生見六子懂事兒,席間講些場麵上的關節利害。六子一一謹記,受益不少。

請田中去的是清和元。清和元是太原府著名的清真館,傅山先生創製的“頭腦”最是著名。當年錢鈔也需三四毛一份兒。一個冬天喝下來,需得銀元幾十塊,足夠買一件上好的皮襖。窮人喝不起,富人喝了暖身養人,俏皮地說是“把一件皮襖穿在了肚裏”。六子請田中時,春節已過,清和元不賣頭腦了,兩人吃的是蒸餃。田中連連稱好,吃得滿嘴淌油。六子也高興,就把他聽人講過的“清和元”這名堂的來曆學說給田中。中國曆史上漢人受異族統治稱為朝代的,有元朝和清朝。傅山先生要人們喝“清”和“元”的“頭腦”,含義可謂深刻。喝頭腦時,配用一種點心,又叫“帽盒”。這點心製成中間空心,外形極似清朝官員存放官帽的盒子。吃掉“帽盒”,比作滅除清朝官吏,用心也夠良苦。

田中讀過高中,知曉一些中國曆史,聽了這些言語,呆怔了半晌。六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失言了,但話已出口,心想日本人無緣無故打進中國來,殺人放火的,中國人講講古也不敢嗎?田中發呆,便也不去說破。換個其他話題。

大約就是請田中吃飯之後幾天,工房裏出了事兒。大頭兒賭錢輸急了眼,要籌款翻本兒,克扣夥食吞沒工錢都不趕趟,串通了大師傅整袋子向外偷白麵。兩隻狗偏又是那種脾性,任他是大頭兒也不許將工房的東西帶出去。狗叫得太蹊蹺,又趕上二楞頭瀉肚跑茅房,偷麵賊就遭了殃。二楞頭以為是外賊,嚷起來。一邊嚷,一邊撲上去抓賊。一股愣勁怕人,隻一抱就把個大師傅也抱得躥了稀糞滿褲襠。

大頭兒做賊偷麵,事情做得太過下作傷眾,第二天,多數苦力們就歇了工。日本人派翻譯官一回回來工房催人上班,苦力們大都上街去了。大頭兒央告判官他們幾個跑腿兒火速上人市兒上招工,判官隻直杠杠地壓大炕。另兩個跑腿兒強不過,上了街,過晌午也不見回來。大頭兒幾乎成了光杆司令,空蕩蕩的工房裏隻剩下幾個二頭兒和兩隻狗。

下午,現場主任木下陪了係主任野藤到工房來查問究竟。翻譯官和李先生緊緊跟隨,神色都很嚴肅,看來日本人來得不善。野藤咕嚕幾句,翻譯官立即翻給大頭兒:

“你是大頭兒,大太君隻找你說話。你的人呢?”

大頭兒說不來個所以然。手下沒人,不能開工,任憑其他什麼理由都難以搪塞了。

野藤又咕嚕幾句,翻譯官就分別來和幾個二頭兒講話。兩個二頭兒都是大頭兒早先拉扯起來的,自然不肯講出大頭兒偷麵的事。問到六子,大頭兒就十分緊張。但六子自有主意,大頭兒傷了眾人,到底是中國人之間的事,決不肯裏外不分。也隻說自己平常指撥的一幫人今天有事上街了,其餘的不清楚。

鬼子不得要領,光火起來。野藤咕嚕一句什麼,突然扇了木下兩個耳光。現場主任同樣打著立正,連聲“哈依”。木下挨過打,逼到大頭兒跟前,大頭兒急忙縮脖子。但木下沒動手,隻撇開翻譯直接和大頭兒講話,中國話竟是十分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