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3 / 3)

“你聽好了,明天一早開工還是沒有人,你就開路吧!‘開路’你明白?卷鋪蓋!”

日本人走後,李先生留下來,把六子扯到一邊說話。六子詫異他已經知道工房夜來偷麵的事,李正笑笑說:

“工房這點事兒,誰不清楚?翻譯官耳朵裏也早灌滿了,就是日本人還蒙在鼓裏罷了!”他壓低了嗓兒又說,“看來大頭兒是幹不成了。偷麵的事是個由頭,他傷眾又不是一日,今天一晚上工夫估摸他收攏不回人心來。大頭兒這角色得另換人了。你怎麼樣?有心思幹,我在日本人跟前就推舉你了。”

六子想了想,道:

“工房這攤子營生,我覺著也不是撥拉不來。隻是覺著倒像是我蹭了人家的行似的……”

“反正他不幹了總得有人幹。別人幹,你心裏服不服?你手下一幫子夥計樂意不樂意?”

六子就不再言語。

當晚,大頭兒在工房各屋裏走動,但第二天願意上班的湊不起二十人。毛親手下一幫北路家都聽毛親的,毛親卻拉了六子到外邊小攤兒上喝餛飩去了。大頭兒忙了半夜,沒戲。第二天一早領了十來個老腳行下南站去了。黃狗黑狗又撲又咬,被結結實實踢了幾腳。

吃罷早飯,有人來傳六子上勞務係。野藤和顏悅色親自問話。先在額頭上橫了三根指頭,比畫著道:

“你的,小孩子的,這個的,行的?”

六子就說行。

野藤搖搖頭,又問:

“你的,人的有?五十、六十的有?”

六子想了想,回答說有人。

“今天開工的行?”

六子回答,可以開工。但要召集齊五六十人,得三五天。

野藤最後說:

“三天的,我的點名的。”

然後擺擺手,叫六子回去開工。

勞務係傳六子,兩個二頭兒明白自己沒戲了,又不肯在他手下幹活兒,也各自帶了三五人走了。六子回到工房,苦力們剩下不到三十人。六子當下指定大未子和毛親做二頭兒,先帶人去開工。然後給判官他們幾個跑腿兒分派任務,火速去各處招人。正經下苦的,招來最好,實在不行,料子鬼們先招來頂數兒也可。判官尋常出沒料子館兒,說十個八個招來應名兒辦得到。但這幫人第一不幹活兒,第二每人少不得要吸兩口三口的,一口兩毛,三口就得六毛,判官還要抽頭兒,一塊工錢剩不下多少。隻圖叫來人,應付點名,六子算算賬,應許了判官的條件。

三天後,七長八短到底湊夠五十人,順利應付了點名。造表領工資的時候,李先生為六子當大頭兒出過力的,吃空額就特別獅子大張口;安先生和翻譯官也要打點,一筆空額就盡數開銷出去了。六子初幹大頭兒,知道苦力們心裏有杆秤,自己總得幹個樣子,叫大夥兒心服。思謀半天,無非兩個辦法。

一是夥食公開,各人花錢吃到各人肚裏。一天隻攤四毛,夥食也絕不會比先前差。

二是還得設法爭取加班費,從日本人那兒盡量給大家往回撈票子。

單是夥食改善這一條,苦力們已是人人滿意。有幾位老腳行曾經估計六子幹不了三天半的,這會兒也不再思謀跳槽。大未子和毛親幹了二頭兒,也都賣力,六子就基本上立穩了腳步。

隻是爭取加班費,有些難辦。去係裏和野藤講過幾回,一直不答應。後一次,野藤寬邊大仁子眼鏡裏,眼睛瞅了別處,咕嚕一番話叫翻譯講給六子。

“張六,大太君說啦,加班費你先前領過一次,那是違反紀律的。因為大太君的姑娘有責任,所以沒有處罰你。今後,加班費的問題再不要提啦!”

六子找李先生商量,李正也沒什麼好主意。最後講了一個辦法,禮多人不怪,叫六子給日本人送點禮物試試看。鬼子或者也和中國人似的,受禮就辦事;或者根本不受禮,無非把禮物再拎回來。有理不打上門客,大太君又能把你怎麼樣呢?

給人送禮,心裏著實不舒服,做賊似的覺著丟麵子。可六子要籠絡苦力們,為大夥兒多撈摸幾塊錢,辦成了自己也得利,下了個決心,送禮就送禮。一天下午,誰也沒告訴,六子到泰山廟集市上買了一大籃子雞蛋,一大捆藕根,一共兩塊多錢的東西。趁野藤上班的工夫把禮物送到他家裏去。野藤的妻子點頭哈腰的,推阻了一番,雞蛋和藕根到底收下了。收了禮物,更加點頭哈腰,還要喊她女兒獻茶待客。六子不敢耽擱,急忙起身告辭了。出了門,又詛咒自己窩囊,沒敢再見一見那白淨的日本姑娘。走出百十步,回頭去瞅,那姑娘小巧的身姿兒立在大門口也正遠遠地瞅他。六子這就走得愈急,再不敢回頭……

第二天半上午,正幹著活兒,野藤和木下帶著翻譯官來到工地。翻譯官呼喊大家停下,說大太君要訓話。六子突然耳熱心跳的,不知自己送禮一事是福是禍。工人們聚集齊了,日本職員和中國賬房先生們也都肅立一旁。野藤立在站台上,咕嚕一通,大仁子眼鏡朝天仰著,示意叫翻譯講給大家。六子一顆心蹦上嗓子眼來,隻聽翻譯官大聲說:

“張六,大太君說,你的禮物他收到啦!大太君全家都高興。”頓了頓,六子一顆心落回肚裏,翻譯官又說,“大太君還說,你今後小小的發財沒有關係!”

訓話完畢,鬼子揚長走了。六子反倒半天醒不過神兒來:

日本人受禮,竟敢當眾承認!允許小小發財,看來加班費的事兒也成了。但這樣的話竟也講在明處!這日本鬼子到底是怎樣一種人呢?

在魯迅先生筆下的日本人,是一種人。在我父親早年經曆中的日本人,是一種人。在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記憶中的日本人,是一種人。

去年春天,我從天津回來,列車上對過鋪位是腰脊筆直的一位台灣老兵。他在天津的哥哥陪他回山西霍縣老家祭祖。老兵西裝革履,儀表堂堂,還很健談。談到日本人,老兵竟是咬牙切齒,一派誓不兩立的樣子。於是,老兵在我的印象中,便是這樣的一位老兵。

父親的講述,講述的是他的親曆感受,不是別人強加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