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行的苦力,成家沒成家的,多數一年回鄉一次。妻小們來太原探視的,幾乎沒有。交通多數地方不便利,雇毛驢費人工的,城門洞子上鬼子凶眉惡眼還要盤查。即便進了太原府,賃房也不易,置辦鍋盆碗筷諸多麻煩。苦力們事實上全是光棍兒,班上苦累也罷了,班後時光就覺得不易打發。
實在吃蒸饃吃膩了,到小攤兒上吃份兒麵條兒。豆麵條一斤一毛一,白麵條一斤一毛三。下好麵,另花一分錢調料費,鹽醋韭花辣椒都齊全,還加一兩滴香油。沒事兒專找樂子的,隻肯買半分錢調料,不然就要到別的攤兒去。攤主也隻好應酬著,香油少加一滴。
十天半月裏,進城洗一次澡。熱湯泡過了,出來歇在躺椅上的五分錢,睡在床鋪上的一毛錢。苦力們一身汙爛,不忍髒了人家雪白單子,隻出五分錢的,跑堂的就磕磕打打一臉難看。幹脆花一毛錢,把一條床單染成黑布,跑堂的反倒敬神似的。多花五分錢就買一回上等人來當當。
多數班後時光,苦力們就賭錢。紮成一堆兒,押寶。押寶很簡單。莊家下好點子,點子總在一二三四幾個數裏,押寶的猜測是幾,賭資就押在幾上。押不中,莊家吃去;押中了,押一賠三。四個點子,莊家每回開寶自然要吃去三處,單留下一處賠三份兒,大略而言莊家應該輸贏持平。不過,押寶的規矩,莊家要吃贏家一分利。比方,一塊錢押中了,贏三塊,莊家隻賠兩塊七。如此下來,莊家總不會虧的。那麼,都要搶著當莊家了?卻又不然。本錢不厚,當不起莊。有人算準了點子,一家夥押上一百塊,寶攤子就被砸翻了。多數人,拿三兩塊閑錢押著玩兒,碰運氣罷了。
六子開始不賭,也勸大未子二楞頭他們。當了大頭兒,手中寬裕了,漸漸就忍不住。不過四個數兒猜心思,真就猜不中?聽著呼三喝六的,睡不穩當,踅過去看熱鬧。看著看著就下了水,輸贏立馬票票上說話,紮進人堆裏就難以抽身退步了。初下賭場,好比姑娘家頭回經曆男人,或者果真有幾分貴重,六子連押連中,三五夜裏打鬧了百十來塊。漸漸贏少輸多,越輸癮頭兒越大。頭回下水,六子竟是連著賭了四十夜!
白天,靠著包垛就打盹兒。中午,扒拉幾口飯,扔脫碗筷就打呼嚕。實在疲累賭咒發誓晚上不再賭錢,誰知一吃夜飯,眼睛雪亮,一支美國鷹牌蠟就又點到天明。要不是二楞頭輸了錢鑽火車,六子真不知自己怎樣收刹。
二楞頭在腳行賺大錢,媒婆人牙子在村裏就趕趁他爹。他爹跟前大楞頭還戳著光棍兒,起先不應承。提敘次數多了,一塊出去的大未子成過了家,在一麵比著,家裏到底給二楞頭做主定了親。八月節之前二楞頭也剃頭洗澡的,準備回去完婚捎著幫家裏收秋。二楞頭有二楞頭的心眼兒,衣裝方麵要把大未子比下去。學著賬房掌櫃生意人的樣兒,買了件大衫子,可天可地地罩了,買了頂禮帽安在頭上。頭大帽子小,新刮的一圈頭皮白生生地刺眼。兩隻狗就幹脆認不出他來了,撕咬格外凶唬。返回工房叫人,人們押寶正在緊要關頭。反正趕火車還來得及,旁邊也有人鼓動,二楞頭就押了一寶。一寶輸了又一寶,三寶四寶十來寶,完婚娶媳婦的銀元抖摟精光。禮帽摘了抵一塊,大衫子剝下抵兩塊,也輸了。二楞頭急得進廚房摸來一把菜刀,說要押手指頭兒,六子這才發覺二楞頭沒動身。奪下菜刀,勸出院子裏來,狗也不咬啦,人也癡呆啦。癡呆著,躥起幾尺高,亮晃晃的光頭快要撞著屋椽,牛吼似的哭喊,說要去鑽火車。他那一身愣勁,三四個人收服不下……
當晚,寶攤子就沒再支下去。老鄉們守著半支蠟,看管好二楞頭,眼兒對眼兒,臉兒對臉兒,坐到天明。六子發誓說不賭錢了,掏出當晚賭資二十幾塊給了二楞頭。眾人也多少不等湊一點兒,一共攢了五十來塊,總算打發二楞頭起了身。
賭錢之外,腳行苦力也有染上了料麵兒的。賭字向來挨著一個抽字,連明徹夜賭累了,抽一口白麵兒確實提神兒。抽多了,倒不覺著有什麼好,隻是不抽就難受。一般紙煙,上癮了尚且難戒,何況料麵兒。
判官本來就癮大,工房人手緊缺時叫人來應名兒,又勾叫一幫料子鬼,越發人多勢眾,成天雲裏霧裏。一天五六口也頂不下來,漸漸連夥食費也撤了,盡數抽白麵兒。一肚皮鬆肉褶子,眼泡耷拉的,形如活鬼。數九寒天,衣服典當出去,撿些洋灰紙袋披掛在身上。六子看不下眼,替他買了兩件估衣,也是上午穿上下午賣掉。扣下工錢不發,鎖起來不許出門,判官就又哭又鬧。不吃不喝,撞門撞牆,甚至打了飯碗使碗磕兒來抹脖子,血淋糊拉的嚇人。六子看判官的情形,無藥可醫,與其像常見的路倒兒凍死在馬路上,不如死回老家去。於是雇了一匹驢,花錢托靠一位老實趕腳的,把判官送回盂縣去了。老鄉一場,也算盡了一份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