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來天,六子在安先生家坐夜坐晚了,大北門小北門晚間十點關城門,已然出不了城,隻好繞道走新南門。新南門外是法場,鬼子殺人尋常夜間執行,新南門特別延遲到十二點才關。出了城門,繞過城牆拐角兒,一片亂葬崗。走脫亂葬崗子,再拐過東北城角兒,就快回到北工房了。一拐過城角兒,六子嚇了一跳:前邊一座孤墳堆子上立著白晃晃的一個人橛兒!那人橛兒三尺來高,無聲無息,枯草搖曳,鬼氣森森。半夜三更,哪個人會在墳堆兒上閑坐呢?隻怕就是遇了鬼了!六子一時不敢行動,屏聲靜息地待下,或者那鬼會飄然而去。等了半個時辰,那鬼一動不動。六子一路急趕,本來身上發熱,此時汗已落盡,凍得打起顫來。有心繞道過去,又想,人要怕了鬼,鬼可就要來欺人了。與其凍死,不如和鬼拚個高低!六子狠狠心,朝墳包直衝衝走過去。聽說鬼怕活人血,還咬了中指,那鬼上來撕扯,一道子活血就劈麵甩上去!腳步咚咚地逼到近旁,那鬼懶洋洋地開口說話道:
“也不吭個聲兒,嚇了咱一跳!”
六子聽得人聲兒,知道不是鬼,一頭汗卻也滾落下來了。抹汗細瞅,是一個人披了洋灰紙袋子,分明是個料子鬼。回味口音,再來細瞅,竟是托人送回盂縣的判官……
把判官領回工房,夥蓋一條被子睡下。臨天亮凍醒來,被子和判官一起不見了。從那以後,人們再也沒見過判官。
苦力們十天一開餉,開餉當天也有十來八人去逛窯子。窯子是公然開張做業務,逛窯子自然不犯法,花錢找女人陪著睡覺就是了。隻不過花了錢不曾娶到老婆,也不曾得了兒子。但逛窯子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光彩事,去逛的生怕叫人知道,傳開了特別是傳回家鄉,名聲不好聽;不逛的倒也不幹涉別人,所謂“勸賭不勸嫖”,這樣的事挑明了怕傷臉麵,私下裏卻也不以為然,評價一個“不正路”。做生意的行道裏,行規極嚴,但凡逛窯子的一律開除。賣苦水的腳行,向來沒這規矩,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管誰。
本來偷偷摸摸逛窯子的,高興起來也會私下向挨近的夥計賣弄,多一番經曆高人一等似的。瞧不上逛窯子的,一臉正氣的樣子,偏又特別愛聽旁人講述那花花事兒,隻嫌講得不細,隻嫌自己耳朵小。在腳行混久了,六子耳朵裏也聽進了不少。
苦力工們,十天開餉開下五六塊錢,逛窯子也隻逛得起三四等的去處。
偌大太原府,堂堂省會,從來沒有一等妓館。掛牌營業的,最高二等。一晚上的花費也得兩三塊。苦力工們有自個的小算盤,自家一天賺一塊錢,便也隻去那一晚上花銷一塊錢的三等窯子。好像這樣才算扯平了不吃虧。偶或上二等妓館繞一圈,老鴇子何等眼光,早看出不是來消費的客人,但也照樣滿麵堆笑讓座奉茶。苦力們做樣子說要挑選姑娘,姑娘們也照樣花枝招展地出來見客,眼動眉飛地顯賣風姿。
三等窯子,也還幹淨,隻是紙板隔牆,難免走風漏氣,近邊屋子的響動聽得一清二楚。床板亂響,被褥發潮,女人假笑,齜一口黃牙。花一塊錢包一晚上,走廊裏人來人往開門關門,睡不安然。真要睡著了,那女人或者搶個空兒另去一間空房接待一兩個客人。大家幹脆隻花兩毛錢,一家夥搞定,完事兒走人。有一壺茶水,一包瓜子。窯姐伺候客人的本領多,嗑開瓜子隔著幾尺遠,能將瓜子仁兒啐進客人嘴裏去。兩毛錢,一家夥搞定,便也專門叫做“嗑瓜子”。稍微多耽一些工夫,烏龜“大茶壺”就來踹門板,高聲呐喊“客人,添茶”。開了門,“大茶壺”身後領著一位新客,擺茶碗衝水,那水卻是為新客衝的。窯姐兒一口黃牙早又齜向新客。有一回,大未子完事兒之後要走,“大茶壺”領了毛親進來。兩人笑一麵兒,忙又避開臉。第二天上工,不尷不尬的,不知找個什麼話題兒。
公開掛牌營業的窯子之外,自然還有野雞暗娼。或者良家婦女顧全麵皮,或者過氣兒的窯姐自個經營業務,都是偷偷摸摸賣淫掙錢。
一種,是專跑上等旅社的。旅社的大班,掌握許多資源,女人們的相片挨次貼在相冊上,請客人挑選。選定了,讓跑街的去呼叫。據說有的女人住在公館裏,家中還安著電話。
一種,也得有中間人所謂拉皮條的介紹活路。比如逃難的躲債的,兩口子來到城市,男人沒本事,又不便回鄉,隻好指靠女人賣淫來糊口。另一頭呢,麵皮嫩的後生家不好意思上妓院,偷偷找人拉皮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