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3 / 3)

老腳行們在城裏混得年長了,都知道北門外的“笸籃大娘”。大娘的男人叫個笸籃子,這位大娘就專門拉皮條。一對不相識的男女給拉到一搭,大娘這兒空出一間房子供人辦事。麵嫩後生匆匆忙忙辦完事,交出一塊錢跑走,這一塊錢卻有一多半到不了姑娘手裏。笸籃大娘振振有詞的:

“房子兩毛炕兩毛,大娘我還得抽兩毛!”

姑娘隻落四毛錢。克扣血汗錢,還要逃稅,所以有關部門整治暗娼最嚴厲。笸籃大娘到底還是給判了刑。好像聽說出來了,隻是搬了家。

諸如此類六子聽多了,也想去品驗一回。到底怎麼一回事兒,總想親身試一試。卻又不好意思向大未子開口,悄悄地拐彎抹角和老腳行談論。問長問短的,老腳行們早聽出話音兒,反轉來逼他:

“你想去逛一回?”

六子忙否認,說隻是想聽個新鮮。老腳行就不肯講:

“聽新鮮的,找大未子毛親去。年輕人那新鮮活兒多去啦!”

六子到底講了實話,老腳行們偏又說:

“你是大頭兒,我們去的那下三濫的地方你怎麼能去?你得去那三塊五塊,姑娘們通文識字、彈歌小唱的上等窯子才對!”

再要往下說,老成些的人就勸六子:

“大頭兒,你不該和我們比。年紀輕輕的,還要長進哩,可不敢走這不正路。再說,不幹不淨的,染上病不得了!”

病,指的是梅毒,老百姓叫做楊梅大瘡。街麵上,日本人開的西藥店玻璃櫥窗上多見這幾個字。大紅字樣,二尺見方,怪刺眼。六子認不全,李先生給講過。另有一些字,李先生說是藥名兒,德國“六零六”,最有效用的。六子想,滿街賣這種藥,得這病的該有多少?

說病,病就來了。先是大未子爛了襠,走路叉了腿,屁股朝後撅。扛包時,齜牙咧嘴的。有經驗的指指畫畫:

“看看,‘推上小車子’了!染上大瘡了!”

大未子不好意思告人,人們也隻裝沒看見。耽擱了幾天,扛不得包了,才著了急。多虧手頭有幾個錢,德國“六零六”也著實管用,養兒子的家什才保住了。

大未子病在明處還好,毛親染上梅毒是潛伏在暗處的,可就慘了。先是眉麵間顯出些紅斑痘症,不痛不癢的也不介意。斑痘隻不見好,潰爛流黃湯,才說該治一治。有經驗的也隻到這時才斷定:這是“楊梅上天”了,怕是晚了!鬧好了,撿一條命,五官卻是免不了毀損破相了。

緊打針,慢吃藥,到底掉光了眉毛,爛塌了鼻梁,虎背熊腰的一條後生掛了一張鬼臉兒。大師傅磕磕打打不許進廚房,夥計們吃飯睡覺也不肯挨近他。日本人見了,都要捏鼻子。現場主任木下講了幾回,要六子趕毛親開路。六子不好直說,也隻能勸毛親回家養病,說是大夥兒的意思。毛親一條漢子,也不肯再看眾人的臉色,立馬就卷鋪蓋。

眾人攢了幾十塊錢,六子一路送出來。毛親看看北邊的天,囔著塌鼻子說:

“我這樣子,咋個回去見村裏人哩?家裏前些時還給我定了親……”

說著,眨巴眨巴沒眉毛的眼,淚珠子撲碌碌落在衣襟上。

我從部隊複員,曾在火車頭上燒火八年。班組裏幾位開車的師傅都是日本人時候當學徒做工的。那時,開車很賺錢,一趟車跑下來,銀元滿把。到了地頭,歇班過夜,師傅尋常帶徒弟們下飯館子,進戲園子,也逛窯子。具體詢問起來,我的幾位師傅都說當時年紀小,到窯子裏什麼也不懂,隻是喝杯茶、吃幾顆瓜子,仿佛隻進行過文明參觀、友好訪問似的。並沒有誰追究他們,他們卻一味回避。大約隻能斷定,在當年一些行當裏做工的單身漢,嫖過妓的該占一個不小的比例。

那麼,我父親當年逛過妓院嗎?這一問題的提出需要一點勇氣,而澄清則相當困難。我無法向他直接詢問,又不宜從旁調查。我隻能捕捉他言談中的若幹信息來分析歸納,並根據他的性格和行為方式推理判斷。老頭子做事,一貫不特別恪守規範,頗為蔑視傳統。那麼,在當年所處環境下,一切都是可能的吧!

近年,若幹報章雜誌上驚呼暗娼狂獗,性病流行。分析原因,則草率歸咎於改革開放或籠統抱怨受到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影響。這樣講,起碼有失全麵。賣淫嫖娼,包括賭博吸毒,基於人性中的負麵因素,這是社會學必須關注的困擾全人類的命題。鴕鳥政策,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