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3)

老百姓說:“三雙鞋底能磨倒一朝天子。”小日本凶唬了幾年,漸漸顯出了敗勢來。

安先生李先生通文識字,看得懂報紙,嘴裏說些“太平洋戰爭”“意大利戰敗”之類的話。六子聽不懂,但他和苦力工們照樣能覺出形勢變化來。

站台上運兵車多起來。有的車上是新調來的部隊,衣裝也不整齊,隻是新兵多。十來個裏總有六七個新兵,奶聲奶氣的,個子越發低矮,三八槍的槍托子磕打腳後跟。經常挨耳光,被打得東倒西歪,不像最早的鬼子兵扛揍。有的車上是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破衣爛裳,灰嘴塌臉的。傷兵脾氣都暴躁,動不了的罵罵咧咧,動得了的尋法兒打人。站長車長都敢打,有一回甚至打了野藤。野藤搖電話叫來了憲兵,憲兵對傷兵也奈何不得。

日本兵看樣子還吃不飽。兵車停靠站台上煤上水,要正趕上苦力們開飯,個別膽大的士兵就跑來用香煙換蒸饃,比比畫畫的,一盒煙換兩個蒸饃。哨子催著,有的來不及比畫,扔下一盒煙抓一個蒸饃跑走。蒸饃捏扁掖在皮帶裏,偷偷一點點撕來吃。

鬼子看來要敗,人稱“鬼票子”的紙幣就毛了。工房裏人攤四五毛的夥食辦不出個樣子,苦力們自個兒下餘四五毛也不值錢。兩塊錢在買賣行裏都兌不出一塊銀元來。苦力們拋家別業地到腳行來賣苦水,圖的是個啥?隻圖掙下一筆大洋,回鄉定親娶妻,甚至買房置地。掙不下錢,心勁兒就蔫了。輕活兒磨洋工,重活兒多數幹脆歇工。站台上貨物堆滿了貨位,越扛似乎越多。漸漸有些苦力告了長假回鄉,等過了這段時間腳行景氣了才來。人手短缺,招工也招不到;鬼子要敗,沒有什麼人在這號節骨眼上來太原府找倒黴。

剩下的苦力總得開飯,六子就上係裏向日本人提條件。工資得用大洋支付,不然就得長工資。野藤還要撐架子,大仁子眼鏡朝著天花板嘰裏咕嚕,翻譯官高聲翻譯:

“皇軍大大地打勝仗!紙幣銀元一樣的!”

出了勞務係,翻譯官追出來悄悄打聽:

“你知道誰手頭有銀元?我想換幾塊,價錢高點也行!”

人少活兒多,日本人實在任務緊急了,也隻好發銀元、增工資。後來甚至發展到銀元到手才幹活兒,裝卸一節普通車皮,討價討到十五塊現大洋。苦力們反正小瞧了鬼子,膽氣壯起來,鬼子也沒法。

腳行要說有規矩,當先一條是扛包不偷貨。扛一座金山掙的也隻是搬扛腳錢,散了麻袋空包在著。鬼票子發毛,苦力們要開飯,這規矩也破了。扛糖偷糖,卸鐵偷鐵。便是卸煤也偷兩擔大炭。二楞頭甚至偷回工房兩隻探照燈,這東西出不了手,自己也用不上,二楞頭說日後要鬧回老家蓋房當獸頭……

腳行裏外亂哄哄,六子上下支應著。反正人人心裏都清楚:

小鬼子的氣數快盡了!

田中來找六子的次數也少了。六子上係裏去,見他苦了臉麵學習打算盤,說是要接替直草。直草不久要當兵,已經接到征兵令。但田中打算盤也打不到心上,恐怕自己也會被征用。

果然,直草走後不久,田中也接到了征兵令。在大太君麵前不敢哭,來工房喊六子,喊的時候就帶了哭音兒。喊出六子去,執了手,號啕起來。哭著說到部隊要挨打,打仗還會死。再也見不到“張六君”,也回不了日本見到父母家人了。

幾年相處不錯,歡蹦亂跳的小後生上了戰場也許真個回不來,六子心下好生不忍。返回工房取了錢,拉了田中進城,一定要好好請田中一頓,也算交好一場。去的還是清和元,要了一桌菜,怕田中喝醉,上的是黃酒。正是初冬,清和元頭腦上市,但半上午過後已經不賣了。六子拉過跑堂的,特別提出要求,後邊使湯瓢熱了剩湯,頭腦也端上來了。田中一邊喝,一邊落淚,淚珠子撲碌碌滾進碗裏。喝下去半碗,使筷子攪著半碗白糊糊的頭腦湯,田中突然說:

“日本國打敗了。中國人看日本人,就和這個湯一樣的啊!”

六子回過家鄉幾趟,家裏來人也常介紹,家鄉一帶早成了八路軍的遊擊區。看田中那個樣兒,六子大了膽子對他說:

“聽說八路軍優待俘虜,不打不罵,你還不如趁打仗的時候投了八路哩!”

單是不打不罵一條,田中就十分動心。呆了半晌,卻隻說:

“我投八路的可以,家裏麵子的沒有!”

話也隻講到這份兒上。六子最後拿出三百塊紙幣送給田中,田中也不推讓,實實在在接下了。

第二天,六子上係裏去,現場主任木下自己在那兒打算盤,田中已經開拔了。六子心中空落落的好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