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2 / 3)

田中開拔不久,係裏給直草開了追悼會。直草陣亡了。因為是從這兒征兵走的,骨灰盒送回了係裏來。留聲機放著音樂,鬼子們又哭又唱的,工房裏聽得清清楚楚。苦力們有的念叨一句:

“直草那後生老實,綿綿善善的,死了。”

“可不死了,槍子兒又不長眼!”

六子心下不免又想到田中。後生要是命大,或許槍子兒會拐彎兒。

大約年關時候,天氣正冷,鬼子們都集中到站台上,還有女人們,排了隊,聽大喇叭裏訓話。李先生能聽懂幾句,說大概是天皇的新年訓辭。苦力們幹著活兒,都冷得打戰,心想日本人肚裏缺食,直撅撅站了一動不敢動,還不凍死?這麼想著,就見隊伍裏往外抬人。中午得了訊兒,訓話當中一共凍倒七個,死了三個。死了的裏麵有木下太君的妻子。

木下的老婆能被凍死,一半是有病,身體原就弱;一半卻是餓的,肚裏沒食不抗凍。工房裏的苦力們夥食不如先前,也就是那半碗菜缺油少肉,蒸饃還是隨便吃。黑手抓一隻熱饃,啃去一多半,抓黑了的一少半就扔掉了。日本人實行的是嚴格的配給製,每人每天配給六兩大米。十六兩一斤,六兩隻合現今三兩出頭不足四兩,喂隻雞怕也勉強。工房外的垃圾堆上,豬拱雞刨的,鬼子們四下瞅瞅沒人,經常偷偷地撿拾饃皮饅頭剩兒。

木下妻子在時不知如何安排日月,妻子死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十來歲,正是吃飯的年齡,木下便也斷不了出現在垃圾堆旁。他在這兒背著手遛彎兒,級別低的鬼子就不敢探頭。左瞅右瞅沒人了,趕忙拾幾塊剩饃皮。木下太君來工房次數少,兩隻狗欺生,撲咬又特別凶狠些,拾饃皮也不得安然。六子聽大師傅講過幾回,不大相信。木下太君金票大大的,不會買幾袋子米麵?但也難說,鬼子製度嚴,也許上邊配給多少隻吃多少,不敢另買。

一天中午,大師傅聽見狗咬,探頭瞅瞅,回身向六子指指畫畫。六子探身去看,果然見木下正撿饃饃皮兒。飛快撿了藏起,直了腰身沒事人一樣散步;兜個圈子,又繞回垃圾堆邊來。黃狗黑狗在苦力們用飯時本來臥在門口,一左一右,這時偏偏守定了垃圾堆,還是一左一右。木下蹭近前,狗就叫起來。六子忍不住,喝止兩隻狗,他和木下就對了眼兒了。

木下臉紅到脖頸,仿佛偷人被抓住了手臂,訥訥地說:

“你們不要了的,我的孩子肚餓,撿一點吃吃。請不要講給大太君!”

說著對六子鞠一個躬,眼神甚是惶惶。六子返身進院,筐籮裏抓了一隻蒸饃,出來遞給了木下。木下又鞠一個躬,連聲感謝。六子想一想,大夥的蒸饃,倒像是自己送了人情,大聲兒加了一句:

“蒸饃拿去給你孩子,你的香煙拿來,我的工人要抽煙。”

木下應承了。第二天中午送來兩盒煙,六子就又給了他一隻蒸饃,告訴他一盒煙可以換兩個饃,明天後天不需要再帶煙了。兩盒煙,撕開封包散給眾人。餘下幾顆,都給了大師傅。

往後,每天中午木下都要來工房拿一隻蒸饃。拿了饃,鞠一個躬。實在沒有煙草時,拿到饃,鞠躬就不止一個,磕頭蟲兒似的。問他一個饃回家如何給兩個孩子分派,木下便連說帶比畫:一進屋,孩子們知道有蒸饃吃,一左一右跑上來,木下把饃藏在身後,兩隻手從背後把饃一掰兩瓣。掰大掰小,沒有看見,兩個孩子就認為很公平,不會埋怨塊大塊小。

大家聽了,感歎一回。不在你們日本好好待著,隔山跨海地要來占中國。老婆凍死,娃娃們餓著,何苦來。有人說,這也是報應。鬼子殺人放火的,受點凍餓不虧情。也有人說,來不來中國,又不由他木下,天皇一道命令誰敢不聽。大家就又議論天皇,想必每天吃過油肉,三宮六院的。日本女人都不錯,四道巷兒的窯姐兒挑不出一個比野藤那姑娘漂亮的,天皇的三宮六院準定比野藤的姑娘還招人。諸如此類,越扯越遠。

人們提到野藤的姑娘,六子不由就想:也不知那姑娘出嫁沒有?要是還在家,也不知吃飽吃不飽?已經這麼想了,才又覺著自己想得多餘。一個日本女人,管人家飽餓做甚?安先生家日每支著麻將桌子,不如進城搓幾把去。安老太太手底有功夫,得好好學兩招兒。

夜飯之後進了城,安先生家巷子口上冷不丁撞了一輛自行車。六子被撞到電線杆子上,自行車連人甩出去,車子後架上像是帶了一袋子麵。進了安先生家,身上腿上看清蹭的果然是麵。聽他說撞了車子,安平就笑。說翻譯官剛出門,替野藤太君從這兒帶了一袋子白麵送去了。安平邊遞煙沏茶鋪牌桌子,邊又解釋:所以送一袋麵過去,因為野藤過生日時自己曾被請去喝酒,叨擾過人家。和日本人打交道,出一份力掙一份工錢,其他方麵清清白白,不鬧那些狗扯連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