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子行當吃苦力飯的,落難貴人、隱居賢士,著實不少。父親給我介紹過的,比方就有閻錫山的貼身衛士,彭德懷的親隨馬夫。馬夫在大西北,因為鞭打偷馬料的回民,犯了民族紀律,解甲為民。衛士卻是隨閻錫山跑到台灣後,聽說共產黨政策寬大,放不下一片留戀故土之情,取道香港,回歸大陸,所謂棄暗投明。這類人物的故事難以一一盡述。其中職位最高的,是一名少將參議。
少將姓賈,河南人氏。臨解放前大學畢業,而那時的國民黨統治已是風雨飄搖,畢業也就是失業。出於無奈,求一位老同學幫忙。老同學在閻錫山政權裏身任高參,有職有權,順口便委任了他一個少將參議。參議是個閑職,管事不多,掙錢不少,軍裝整潔,佩劍精致,著實風光了那麼好幾個月。到太原解放,江山易幟,一朝淪為階下囚。
聽說貧下中農的專政手段嚴厲,少將自是不敢回鄉。那樣身份,在城裏又找不到一份體麵職業,老賈咬咬牙來輪子行當賣苦力。不知經過了怎樣脫胎換骨的改造曆程,我認識他的時候,少將早已沒有半點少將影子了。兩手老繭,一臉皺紋,工作服上汙漬斑斑,儼然是一名地道的搬運工。所不同者,眉宇間更多幾分苦相罷了。
父親愛下棋,收工回來,尋常要廝殺半夜。少將若是在場,站在旁邊觀戰,微微發笑點頭,從不插嘴支招兒。大家覺得口幹,喊一聲:少將,沏茶!少將就忙忙地沏茶。誰麵前杯子空了,他立即會給斟滿。有棋子滾落地下,少將不待吩咐,總是搶著去拾。拾起來,在衣襟上擦擦,遞回棋局上去。那份恭謹樣兒,倒像是一名仆人。
父親贏了棋,心情舒暢,給我介紹少將:
“你這位賈大伯,過去是閻錫山手下的少將參議哩!不是共產黨的法度厲害,還能拉了車?能這麼三孫子似的給大夥撿棋子兒?”
這番介紹,不知是誇讚還是挖苦。少將聽了,也隻微笑不語。
有一次,收音機裏播放常香玉的唱段,少將聽得入迷,竟忘了給大家斟水。我問他:“喜歡豫劇?在家裏常聽?”少將臉上不尷不尬的,嘴裏支支吾吾。我爹替他回答說:“你賈大伯家裏,甭說收音機,連個廣播匣子都不敢安!他還怕人家說他偷聽敵台給台灣發電報哩!”
我心中乍然一寒。家裏連一隻廣播匣子都不敢有,這是什麼日子啊!
“文革”風暴初起,少將作為頭一批牛鬼蛇神,全家都被趕回河南原籍。但他那家鄉,平原富庶地麵,地少人多,貧下中農不樂意增添幾張嘴來分食麥子,後來便又將他們全家趕回到城裏來。隻是家鄉的貧協主任見他的女兒也還標致,留下來做了兒媳婦。少將感激不盡,今番因禍得福,女兒高攀了如此一門親事,做父親的也算對得起孩子啦!
前些年,父親退休了。閑了無事,總在公園下棋。他說斷不了也見少將參議在公園下棋,下的是圍棋。偶爾也來兩盤象棋,令父親驚異的是少將的棋力竟是極高。共事多年,曆來唯有少將給眾人撿棋子的份兒,原來卻是真人不露相。
更為叫人驚異的是,少將下棋晚了,必定有人來接,來的是小轎車。原來,當年少將有兩位胞兄去了台灣,少將在他的履曆檔案中一律填報死亡,其實他是貨真價實的台屬。如今,海峽兩岸漸通消息,少將於一夜之間受到青睞,莫名其妙地成了省政協的委員。世事滄桑,真個難以預料。
少將苦盡甘來,正該歡度晚年,偏是上了歲數,突然患了偏癱。父親惺惺相惜,慨歎良久。末了,用上了他不知何時學到的詞兒說:
“老百姓說話‘罪好受,福難享’,一點不假。拉大車好好的,坐小車倒癱了!這還不就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對於這樣的評價,我固然不能完全讚同,但不知少將參議本人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