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黃包車夫(1 / 1)

少將參議老賈當年闊的時候,府上曾經養過黃包車。車夫張保,伺候過少將幾個月。新中國成立後,市麵上逐漸流行三輪車,人力黃包車盡數淘汰,張保便也改行拉了排子車。有一度他和少將還分到過同一個隊,合拉過同一輛車。

三個人拉一輛排子車,拉運裝卸,誰也不比誰少出力。空車回程,卻是有人拉車有人坐車。少將自己理虧似的,總是搶著多拉空車。有人不免逗樂子:

“原先張保伺候少將,如今少將也該伺候伺候張保啦!”

張保為人老實,處世極為本分,決不肯貪這麼點便宜。少將拉幾回空車,張保也必定要拉幾回。他說老賈當年待他不錯,工錢開得合理,額外還有賞錢。幹活拿錢,算不著誰伺候誰。再者,拿了工錢賞錢之外,少將府上還管飯。是白吃,而且吃得飽、吃得好。就算是伺候人,現在還想伺候這樣的主兒,哪裏找去?

說到“吃得飽”,張保就兜緊了下巴,不然口水就要溢出來。張保身量大,手大腳大頭大,飯量格外驚人。早上,偶爾路過我家喊我爹一塊出工,手掌上托一片荷葉,荷葉裏擺一片切糕,差不多有七八斤的樣子。父親就笑,故意逗他講話給我聽:

“張保,吃這麼一疙瘩糕就夠啦?”

張保認真回答:

“上了歲數,稍微墊墊肚子將就罷了,還真敢吃飽?”

張保究竟有多大飯量?工友們曾經探過他的底兒。有一次哄起勁來打賭,買了二十斤切糕叫張保吃。大家分明見他剛吃進去七八斤,這二十斤糕準備要出他的洋相來看。張保淌著哈喇子,瞅瞅那一塊糕,說:

“飽,也許能飽了。論起打賭隻怕你們要輸,這疙瘩糕可就給我白吃了!”

人們越來了勁兒,張保就認真來吃糕。吃進去一多半,買糕的人嫌張保吃得慢。於是又限定了時間,以午休為限。張保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吃,差一刻鍾將二十斤糕吞掉了。輸家出了二十斤糕錢,臉灰灰地走開。到午休開飯,大夥兒心說,張保這回該省下他的窩窩頭了。不料,他打開手巾包兒,還吃。人們大笑,張保實話實說:

“我是吃得慢,哪裏就吃飽了?”

因而對於張保這類人物竟然能熬得過“60年”那場全民大饑饉,我始終認為是一樁奇跡。

張保呢,對於生活好壞、幸福與否的評價也就簡化了。吃得飽,那就是好生活,那就是好社會。有個頭號敵人美國,有個蘇聯老大哥,張保聽得多了,也知道,免不了也要插嘴參加議論:

“美國那地界,不知人們吃飽吃不飽?蘇聯老大哥怕是吃不飽——我都吃不飽,‘老大哥’的個頭飯量準定比我還要大,能吃飽了?”

大家笑一通,不和他認真理論。知道他七竅隻通一竅。比方,毛澤東他是知道的;“文革”中林彪那樣顯赫的人物,他就含含糊糊。著名的開國總理周恩來,他竟然說是沒聽說過!

輪子行當,什麼人物沒有?父親是老腳行,見慣不驚,反笑我是少見多怪。老百姓、受苦人,管他誰當總理主席的?一隻狗當了總統,草民還是草民!

具體說到張保,父親的評價卻很是不差。幹活老實,舍得出力流汗,那就是苦力行當的好家夥。特別有一件事,使父親感動。

父親在“文革”中的什麼“一打三反”運動中,被打成大叛徒。住學習班期間,一次上大會批鬥,院子裏碰上張保。押解人凶巴巴的,張保傻嗬嗬的視而不見,走到近前來問:

“隊長,你在學習班裏吃飽吃不飽?”

父親忙說吃得飽。張保肅然點點頭,道:

“那就能行!”

末了,張保躊躇了一陣,從幹糧口袋裏摸出一塊窩窩來塞給我爹,又說:

“聽說在裏頭還挨打哩!隊長你多吃點兒,吃飽肚子,就能多扛幾下!”

人老了愛嘮叨。這塊窩窩頭的事兒,父親前不久還念叨了三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