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保能吃,也能幹。兩隻麻包,他左右開弓一邊夾一個,能踩著碼板上垛。然而在輪子行當,張保的力氣隻可算是一般。父親是老腳行,日本鬼子占領時期當過工頭,在他嘴裏極少誇讚什麼人的力氣。誇過一位,就是銀二。
銀二姓趙,哥哥叫金來,他叫銀來。排行第二,性格中還帶幾分“二杆子”“二百五”的勁道,人們便稱他銀二。
銀二也是老腳行,鬼子時代闖碼頭闖出來的把式。舊社會,說是窮人幫窮人,其實也免不了同行吃同行。有個飯碗問題,競爭相當激烈。比如入腳行,先要試工,凡願進腳行掙錢的扛三天大包試試。早上七點幹到晚上七點,中間不休息,一般人連一天也頂不下來。個別好後生支撐到下午五點來鍾,老腳行們看出是個主兒,腳底加了力氣,扛包一溜小跑,非逼得你腿軟扒窩不可。上了碼板,本來雙腿打顫,老腳行們專門晃動碼板,嘴裏唱起號子來:
走不動嘛,跑上點呀兒!
站不穩嘛,晃上點呀兒!
被晃下碼板,摔個灰頭土臉領不成工錢的那是常事。銀二試工三天,硬是支撐下來。一個生手,扛包上垛憑得是天生的蠻力。後來幹腳行功夫深了,渾身上下鋼筋鐵骨,少說也有千斤力氣。比方說,他能扛動十八袋洋麵,那是整整九百斤。小腿朝後勾了,腳跟上站一個人,前頭他端一碗豆漿,說說笑笑喝下去。
銀二力氣大,卻最瞧不上使力氣吃飯的。他認為,駱駝牛馬力氣大,不過多駝幾斤東西,吃的是草料。小貓小狗有多大力氣?吃的是肉。進一步認為,社會上當幹部的,也就是吃肉的小貓小狗。不僅吃肉,還要指揮使喚其餘吃草的牛馬。所以,銀二的最大願望是培養兩個兒子念書,以期日後不必做牛變馬當駱駝。
在這一點上,他和我爹一拍即合。平常來家,必定要打聽我的學習情況,給我許多鼓勵。我讀中學的年齡,熱衷體育運動,喜歡摔跤打拳什麼的。銀二好生不以為然。他使兩根指頭捏了一支筷子,讓我來奪。我滿把攥了用力扯,竟是扯奪不出。銀二於是教訓我道:
“你再練上幾年,頂多能有我這把子力氣。可這有什麼用?還不是扛麻袋拉大車?小子,好好念書吧!日後當幹部,坐著關餉吃肉!”
不過,我聽說銀二兩個兒子念書都沒什麼成色。一個,小時候貪玩兒,被銀二一巴掌打壞了耳膜。另一個,銀二再不敢打,供神似的供著。這一位仗著天生力氣大,在學校野得厲害,打架鬥毆,吃過幾回處分。“文革”中是一派組織的著名打手,到底在武鬥中挨了刀子。脾髒被刺穿,勉強活下一條命。兩個兒子一對兒殘廢,好有幾年牛高馬大的在家吃閑飯。
銀二自己不再提什麼當幹部吃肉的話題,有人偏拿他開心:
“銀二,這下你家可就養著一對子小貓小狗了吧?”
銀二卻始終不灰心。兩個兒子湊合著結婚成家後,都有了孩子,銀二又一門心思培養開孫子孫女。一根套繩死活不下肩膀,一直苦受到退休。退休後也不肯歇著,自己在車站貨場兜攬裝卸活計,月月能進項幾百元。他說:
“我就不信這號牛爬樹。我趙銀來這輩子就培養不出一個坐著關餉的人來!”
我爹上次回鄉,在車站撞見銀二給人裝車。腿腳不很利索,手頭力氣還行,旱地拔蔥掐一隻麻袋仍然是鬧著玩兒似的。最是精神頭兒好,說孫子考上了職業高中,孫女快要高中畢業。末了,信心百倍地預料:
“孫子孫女,總不會像咱們一樣扛麻包當苦力了!”
父親連連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