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三並非排行老三。他名叫“三姓保”,小時為著長命,拜認了不同姓氏三家義父。全名該是祁三姓保。拉車的為稱呼方便,叫他祁三。
至於“硬頭”,最早是因為他少年時代的一回驚險遭遇。
祁三小時,在汽路旁邊割草,撞見三名沿汽路檢查電話線的鬼子兵。躲避不及,他就伏在路邊的排水溝裏。鬼子本非人類,使馬刀來砍祁三玩兒。三個鬼子騎兵輪流策馬馳過,俯身來削祁三的腦瓜。馬刀雖快,祁三伏得卻低,三馬刀削過去,分別削掉了頭發、肉皮與骨頭,刀刀皆未落空,竟是不曾削破顱骨。祁三逃得性命,家裏人慶幸他名字取得好,多虧叫個三姓保。鄉親們讚歎他福氣大,腦袋硬,了不起。三馬刀都沒劈死,真正是一顆硬頭。
父親給我介紹祁三的時候,特地請他除下帽子讓我看。他的頭頂竟然是平的!有寸半見方那麼一塊麵積,不長頭發,現著骨茬。那真是我平生所見最怪異的一顆頭了。
祁三腦瓜怪異,偏能生兒子。他老婆一氣兒給他生過九胎,個個都是兒子。輪子行當掙錢不少,十來張嘴也不是好對付的。他家向來沒買過新鮮蔬菜,總是買堆兒菜。一毛錢一筐還嫌貴,要等下班收攤兒,五分錢一堆才肯買。過年也吃餃子,割半斤羊肉,配二百斤冬瓜。冬瓜剁成餡兒,裝在麵袋子裏擠汁兒。熬稀飯使一口大鍋,老婆端不動,要四個小子上灶頭去抬。
孩子們饑一頓、飽一頓,還有誤了飯的,祁三兩口子一時也查點不清。孩子們吃不飽,尤其是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免不了上附近飯館去舔盤子。剩飯剩菜搶來便吃,勝似家裏的大鍋飯。兒子們倒都健康結實,一個個肉牛似的。
下飯館的見了孩子們的吃相,或者問:“你那是幹什麼哩?”祁三的孩子答:“舔盤子嘛,沒見過?”祁三當然早就知道,也無可奈何。有人講話難聽,祁三還有一番窮日子的窮道理:
“不偷不搶,有什麼丟人的?別人扔了也是浪費,何如填飽孩子們的肚皮!”
排車社見他日月緊巴,百年不遇發放一次救濟款便想到了祁三。不料祁三卻生了氣,憤憤地把幾十塊錢給我爹甩回來:
“老張,咱們共事多年,我可沒有得罪過你!你不能這麼著寒磣人!我祁三窮,怨我沒本事。我可是從來沒花過一分昧心錢!”
父親好說歹說,祁三死活不吃救濟。氣得我爹指了祁三鼻子罵:
“好心當成驢肝肺,你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你真是一顆硬頭!”
罵出來“硬頭”,父親笑了,祁三摸摸腦頂心,也笑了:
“罵人不揭短。老張你罵個什麼不好,專罵我祁三這顆腦袋哩?”
大約七八年前吧,祁三的小兒子九紅撿到一隻手提包。電車到站,小家夥上去搜地板格兒,為著撿幾個鋼鏰兒湊錢買支冰糕吃。不料撿到一隻提包,裏麵整遝的票子滿當當。九紅把提包拎回家,祁三掄圓了就是兩巴掌,將小兒子打得鼻口出血,立逼老婆領上小東西把錢交到派出所。
正趕上什麼“精神文明”一類的宣傳形勢,這拾金不昧的動人事跡可就值了錢。搬運公司和教育局都要寫材料,報紙和電視台也聞風而動,要搞什麼專題。這幫人見了祁三家的寒酸破爛樣兒,越發來了情緒。不料,統統被祁三戧了一鼻子灰:
“不是自家的東西,就不能要。這不過是個普通的道理。我家那小雜種不懂,你們也不懂?這倒算得上是什麼‘文明武明’的啦?這號事也值當上報紙拍電視,看來你們成天也是閑得無聊!——得了,走人吧,我可陪不起你們這些閑人——九紅,買菜去!要整堆兒的!”
大家覺得此人不可理喻,這樣不合作的主兒少見。輪子行當也有人說祁三是冒傻氣:一萬七千塊錢是揀的,何如自己花掉?交了公家,那就應該好好出一回名兒。
我家老爺子倒另有一番評價:
“憑祁三後來的行為舉動,當年日本鬼子的馬刀就劈不死他!”
奇談怪論,好在角度新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