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王五金財(1 / 1)

輪子行當的人物,幹搬運、當苦力,以來自農村的漢子居多。其中又以來自貧瘠山區的窮漢居多。比如我們家鄉,早年來城裏闖江湖吃腳行的就不少。

說一個最熟悉的:王五金財。

王五,排行老五。他老大名叫金財,老二叫二金財,數到他就是王五金財。拉車的都稱他老五。老五小個頭,五短身材,小臉小眼小鼻頭,臉上唯有兩道眉毛濃而黑,而且是八字倒吊。遠看好似西葫蘆上斜掛兩把鞋刷子,形容好生猥瑣。“文化大革命”開初,老五回鄉探親。列車上有紅衛兵押解“地富反壞牛鬼蛇神”遣返農村,看著他不像好人。問他成分,答曰“貧農”。紅衛兵娃娃們不相信,齊聲嚷:

“胡說!貧農有你這樣兒的嗎?你像漢奸賬房二地主!滾下人民列車去!”

不由分說向老五抽了十幾皮帶,火車剛開出一站地,連推帶搡給扔到車廂外麵。

莫說紅衛兵生人生麵,我經常見他也對他沒有多少好印象。老五愛下棋,隔三岔五要來家和我爹廝殺幾盤。他抽煙,常抽的香煙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便是“握手牌”裝在衣兜內還不舍得掏出來。總是抽我爹的“處處紅”,一支接一支。“處處紅”不算好,一盒也值兩毛七。老五破天荒來一支“握手牌”,伸手到衣兜裏捏弄半晌隻拈一支出來自己享用。家裏弄得煙灰腳汗臭也還罷了,老五下棋還好悔棋。對手吃他的棋,他總是拚命來奪,把人的手背經常抓得皮破血出。我家老爺子就盡日挖苦他:

“和你下棋,得戴一副鐵手套!”

老五臉上也不紅不綠的。他要是吃著對手的棋,拾到金疙瘩似的緊緊攥了,甚至將棋子裝到衣兜裏。棋要得勢,他還要“嘩啦嘩啦”抖動衣兜,嘴裏念念有詞:

“咱又肥肥地吃了狗日的一嘴!”

這麼一個人,但我父親對其評價竟是不惡,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

“在輪子行當混事這麼多年,老五算是一個好人!”

我聽了好生不以為然。

“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大叛徒”,住進了所謂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家裏遭了難,平日父親的酒友棋友油膩麻纏稱兄道弟的,再沒有誰來露一個鬼麵。隻有那形容猥瑣的王五金財不避嫌疑,斷不了來我家走走。來了介紹一點我爹在學習班的情況,之外多半默默無言坐那麼半點四十分。有時抓了掃把掃幾下地,茶壺幹了幫著斟斟水什麼的。敢到我們這樣的“叛徒之家”來做客,雖隻是默默地待那麼一刻,也不啻寒冬裏的一盆炭火,暖人心腑。

——我那時已經開始偷偷地學著寫小說,練習編織故事刻畫人物之類。通過自己對老五其人的前後印象變化,我多少懂得了一些人性的複雜。要準確地描摹人物,實在離不開對人物的深刻全麵的了解。

當我到底改變了對老五的表象看法,和父親一樣認為老五是個“好人”之後,老五家裏出事了。

老五的兒子不學好,因為團夥偷盜犯了案,被逮捕判刑。老五極其痛苦,我們全家也都深為歎惋。父親曾經說起過,他素來教子極為嚴厲,孩子最初不好好上學,跟一些街痞子鬼混,老五尋常把兒子綁起來用蘸水麻繩抽打。

我心裏覺得,這樣嚴格管教,他的門下是不該出這號子弟的呀!

我爹這時卻另有評論說:

“兒子不成器,這全怪老五自己!”

父親多年和老五往來,清楚老五怎麼教育孩子。

他們宿舍裏一群孩子在鐵路上玩耍,有一個孩子眼尖手快,撿到了五塊錢。他兒子回家學說,當著我爹的麵,老五給兒子劈頭就是一耳光,並且氣急敗壞地罵:

“王八羔子!你就沒長眼?”

當麵教子,背後教妻,這樣的道理父親明白。老五那樣教育孩子,我爹一個外人不好講什麼,心裏卻覺得不以為然:撿東西固然無可厚非,可是貪圖小便宜、巴望意外之財,這樣念頭灌輸給孩子,對嘛?老五的兒子後來沾染了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能不說與此多少有關。而這會兒再用蘸水麻繩來抽打,已經是病入膏肓打也改不了了。

前些年讀到陳毅元帥關於圍棋的題詩,其中有一聯講:“棋雖小道,品德最尊。”我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這些年,王五金財退休後找了個下夜的零時活路,掙點錢補貼家用。聽說是給一家商場值勤,專門對付偷盜搶劫的。